“能者为师”与“不能者为师”
■庞惊涛
读《宋家客厅：从钱锺书到张爱玲》一书，对作者宋以朗先生所引钱锺书致宋淇的一封信颇多留意。宋淇为宋以朗父亲，钱锺书致宋淇的这封信中，有钱锺书对国外学术访问团的嘲讽，其“不能者为师”之观念因与《礼记·学记》中所倡“能者为师”颇相对立，尝欲详探其“不能者为师”提出之心理根源。
“能者为师”，语出《礼记·学记》：“能博喻，然后能为师。”意思是会的人就当老师，即谁会就向谁学习。又，《论语·述而》：“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两语意近而理同，为人谙熟，已成惯用。
钱锺书所言“不能者为师”，出自其致宋淇先生之信札。《宋家客厅：从钱锺书到张爱玲》载书信原文如下，转引之：
“昨日得通知，美国‘Commission on the Humanities’有代表团于月中来京，讨论人文科学问题，须弟参与。大约事前要筹备，届时得开几天会（访问期一周）。此等事皆游谈费日，those who can， do； those who can't， teach； those who can't teach， go on lecturing tours & attend learned conferences. Philip Larkin诗‘Naturally the Foundation will Bear Your Expenses’嘲讽此等学者，想鱼目、牛皮辈未必读，读亦如未读。What's the bloody use of writing satires？！”
信中“Those who can， do； those who can't， teach； those who can't teach， go on lecturing tours & attend learned conferences”一句，翻译过来，其大意是“有能者为之；不能者为师；不能为师者，则四处演讲、参与学术会议”。宋以朗以为这句话“刻薄得来相当精警”，这倒符合钱锺书一贯的天性——对于自己不喜欢但却被迫参与应酬的人和事，他是不会好言语好脸色伺候的。
然则“不能者为师”是否出自钱锺书的肺腑呢？宋以朗用了一番考证功夫，发现“不能者为师”源自爱尔兰剧作家、评论家萧伯纳的《革命者箴言》：He who can， does. He who cannot， teaches.“有能者为之；不能者为师”。“不能为师者，则四处演讲、参与学术会议”是钱锺书自己加上去的，其用意当然在于对这种到处演讲和参与学术会议者的嘲讽。
钱锺书素性孤寂，不喜抛头露面，在给诸多亲近好友的信中也多次谈及，晚年尤躬自检省。他认为，“只博虚名而无实效的很多演讲和学术交流是浪费时间”。1979年6月7日，在写给好友夏志清的信中，他说：“七十老翁，夜行宜止。宁作坐山虎，不为出林狼。”1980年，在写给好友郑朝宗的信中，他表示：“吾老矣，安能为走江湖郎中卖狗皮膏药乎？”他之反复如此申明，是希望给自己留点读书写作的时间。
钱锺书于1979年5月随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赴美国参观访问，回国后，便下定决心不再当江湖郎中，不“卖狗皮膏药”。时隔半年，美国代表团便来京，可谓正撞“枪口”，所以忍不住加以嘲讽。细读其致宋淇之信札，蕴含钱锺书做人为学的三重境界。
第一重当然是“能者”。老子《道德经》所谓“良才善用，能者居之”，“能者”之谓，可参观。在钱锺书看来，所谓“能者”，正是那些心无旁骛专致于学问并卓有建树的人。
第二重是“不能者”。相对于“能者”而言，“不能者”并非贬义，而是不能成为“能者”之后的一种自然选择，其中饱含着对自我的清醒认知。“不能者为师”，显然不能从字面理解为“没有能力的人才来当老师”，其语也无关师道，或隐含钱锺书对为师者的臧否。相反，“不能者为师”倒似乎更见出“为师者”的责任担当。
第三重即钱锺书嘲讽的“不能为师者”。既没有能力做好学问，又没有能力教书育人，于是只好“四处演讲、参与学术会议”，即钱锺书所谓“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在“能者”“不能者”之下，“不能为师者”是最低境界的一种人，他们为钱锺书所深鄙、所嘲讽。
三重境界既明，钱锺书先生所谓“能者为之，不能者为师”的心曲则明矣。首先，能者，当然就是他自己，晚年不带研究生，专致于写作研究，他想做的，是借写作开拓万古之心胸。其次，不能者为师，就是那些一般的学者，没有绝学，但究竟不失为学者，故可以“为师”，起码不误人子弟。再次，不能为师者，则是既不能专致于写作与研究，没有建树，又没有绝学教人的人，他们学问都不足以成为一般的学者，故只能四处“走穴”。看看今天的社会现状，不能不赞叹钱锺书异于常人的先见和深刻。
钱锺书一生，先后在上海孤岛时期以及在中国社科院工作期间当过老师，但始终对当老师敏感而至逊谢。进入晚年，更对带学生、指导研究生和收弟子等坚辞不受，原因或许正在于，他对“能者为之”的“为”有清醒的认识和准确的目标，生怕自己堕入第二层境界，由此，他方得以完成从“不能者为师”到“能者为之”的“进阶”。其中，隐含着老先生深度心曲——对自己晚年学问的自负，以及随之而来无人能与对谈的孤独。此外，他也吃过学生、助手的亏，另外一方面，《管锥编》这种宏大而精细的学术建构，实在无法假手旁人代劳，即便有学生、助手，恐也只能自寻烦恼。故而他的“不能者为师”，与陈寅恪先生的“四海无人对夕阳”，正是一重心境，同一怀抱。
关于“不能为师者”，宋以朗在《宋家客厅：从钱锺书到张爱玲》一书中还有一段增补。为便于大家理解，兹照录如下，以作为本文的结语：
“我因此想起1977年伍迪·艾伦的经典电影Annie Hall，片中有几句是这样的：We had a saying， ‘Those who can't do， teach， and those who can't teach， teach gym. And those who couldn't do anything， I think， were assigned to our school.’
翻成中文就是：“我们有句话说：没能力做事的，就去教书；没能力教书的，就教健身。而那些什么也做不来的人，我认为都分配到我们学校。”钱先生有没有看过伍迪·艾伦的电影，我不得而知，但他们的口吻和机智都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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