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谦慎忆章汝奭:士不可以不弘毅
9月7日是文化学者、书法家章汝奭先生辞世两周年纪念日。
“清气满乾坤:章汝奭、白谦慎师生作品展”今天起于上海安簃艺术空间对外展出,展出章汝奭、白谦慎师生二人数十件书法作品。澎湃新闻特刊发白谦慎教授专门撰写的追忆文章——此文也是即将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的《章汝奭诗文集》的序言。正如白谦慎所言:““士”无疑是理解章先生一生和解读他诗文的关键词。”章汝奭先生辞世两年来,为了纪念这位有着传统文脉与士人风骨的知识分子,当年受教于章先生的几位“小友”石建邦、李天扬、梅俏敏、顾村言等一起筹划了很多事,包括2017年举办的章汝奭先生追思会,以及编辑即将出版的《章汝奭诗文集》、《几许清气:章汝奭先生纪念文集》等。据悉,白谦慎教授的新作《晚清官员收藏活动研究:以吴大澂及其友人为中心》也将在此次师生作品展开幕式首发。
章汝奭生前照片
2017年9月7日,章汝奭老师在上海辞世。此后不久,石建邦、李天扬兄便开始多方收集章老师的未刊诗文,与已经出版的《晚晴阁诗文集》、《晚晴阁诗文续集》合为一帙。今《章汝奭诗文集》即将付梓,命我撰序。在将集中诗文通读一过后(其中许多早已拜读),我对老师的一生又有了新的认识。先贤云:“诗言志”,“文如其人”,信哉斯言!
1980年代初白谦慎(左)和章汝奭先生(右)
1986年章汝奭先生致白谦慎手札
章老师去世时,享年91岁,此时我追随老师学习艺术也已整整40年了。老师去世后,有一个问题常萦绕我心:如果老师健在的话,他会怎样为自己在当今的社会做一个定位呢?数年前,章老师曾自撰挽联:“任老子婆娑风月,看儿曹整顿乾坤”,横批“无愧我心”。横批概括了老师表里澄澈,心迹双清的一生,但并不涉及对自我社会身份的认定。这次重读老师的诗文,其中为《晚晴阁诗文集》所撰自序回答了我的问题:
士之托身于世,各有其志,亦各行其道。予幸得刼后余生,恒思有所建树,乃碌碌樗材,愧未能也。惟积习所驱,每为言志向、抒感慨,寄情诗词,或交亲庋藏属为题识,辄不揣鄙陋,勉应所请。或披卷之余,偶获一得,质诸师友,效颦问难。
此序作于乙亥闰八月十九日,亦即1995年10月13日,是时章老师已年近古稀。在社会,章老师是教授,外贸专家,书法家;于家庭,他是丈夫,父亲,外公。但是,在这些身份之上,他用一个“士”字,界定了自己的社会身份。在古代,士担负着知识传承的责任。在当代,随着教育的普及,不但读书识字对大多数人来说早已不成问题,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总人口中也占了很大的比例。可在物欲横流的今天,顶着博士、教授桂冠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和道貌岸然的乡愿,触目皆是。有多少知识的传承者可以做到“无恒产而有恒心”,超越个人利益,自觉地实践道德理想,称得上是“志于道”的士?!
章汝奭书法作品
章汝奭书法作品
“士”无疑是理解章老师一生和解读他诗文的关键词。章老师1927年生于北京,祖籍苏州。父亲章保世(佩乙)在清末民国的文坛和政坛上均十分活跃。早年办报,曾为《申报》主笔;后入政坛,出任段祺瑞政府的泉币司司长、财政次长。虽说今人视章老师为世家子弟,但童少年时期的优渥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旧式大家庭的复杂,日寇侵华带来的民族危机,致使他十六岁时便只身入蜀,颠沛流离。1949年后政治运动频仍,“三反五反”险些蒙冤入狱,“十年浩劫”下放梅山,……直到1979年返回上海执教外贸大学,他的生活才终于安定下来。此后的岁月虽也有种种不如意,但总算安定,章老师也因此以“晚晴阁”颜其居。
章汝奭 《陆游 金崖砚铭》 27x107cm 纸本 1978
章汝奭书法作品《醉翁亭记》(请横屏观看)
章老师的个人遭际是上个世纪国家动荡的缩影。他出生在政治人物的家庭,对世事的浮沉,有着比常人更为深切的体会。大半生的坎坷,难改其耿直狷介的性格,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他也从未沉沦过。言及早年的经历,章老师提及母训甚严,从不许有贵介习气;父亲则是他的诗文与书画的蒙师。此外,他特别提起了两个对他影响深远的人:文化程度不高的奶母;满腹诗书的文史老师。他在《章汝奭自传》中写道:
章汝奭书 《苏轼 赤壁赋》17x55cm 纸本 2012
章家延请王君珮先生,时在1936年,已是民国二十五年。但在许多世家子弟的教育中,传统的经史子集依然占有相当的比重。可是有多少人会从中领悟人生的真谛;即便有所领悟,又有多少人能够付诸实践。在王君珮先生教导下,章老师不但打下了坚实的文史和辞章基础,他还把先贤的教导作为人生的指南。他在《十至文论》中继续写道:
章汝奭书杜甫诗(局部)
白谦慎 《八大山人》 86x27cm 纸本 2017
读章老师的诗文,总能感受到他深挚的家国情怀。1978年冬,下放南京梅山当了九年炊事员的他,将被调回上海工作,此时他已经五十二岁。得知自己即将回到外贸领域工作,他感慨万千,写下了《戊午冬月奉调返沪为赋长句》:
几经磨难,报国之心却并未泯灭。在一九九三年题自书《哀江南賦》小楷卷的跋中,他这样写道:
对家庭的眷爱与责任心是章老师家国情怀的另一极。章老师与师母陈文渊女士自幼相识,结缡六十五年,伉俪情深。师母去世后,老师写的一组悼亡诗,读之令人恻然。两个女儿在文革中下放农村,失去求学机会,出身书香门第的他一直为此抱憾。当外孙女丹丹显露出读书的才华后,章老师倍感欣喜。1990年代初,丹丹赴加拿大留学,万里之外的牵挂在《辛巳七月二十七日凌晨,写经遥念丹孙,赋此寄之》一诗中有充分的表达。诗后小记曰:
白谦慎 《丙子秋题友人梅兰竹菊册》28x18cm 纸本 2019
小记中提到的写经需要做些解释。章老师是虔诚的佛教徒,抄经是其日课之一。从1980年开始,章老师每年都会抄五至十余通《金刚经》。《金刚经》五千一百余字,抄一通约一个星期。数年前,我的一位年轻朋友购买了数通章老师写于1990年代初的《金刚经》。事后我了解到,当时为了筹措丹丹自费留学的资金,章老师不但转让了陆俨少先生为他作的几幅画,还卖了几十通蝇头小楷《金刚经》。
白谦慎 《日日是好日》 35x138cm 纸本 2019
诗文集所收谈诗论文、品书评画的文字,呈现了章老师在中国传统文化诸多方面的修养和造诣。而那些忆旧文字和友朋书札,则记录了他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读书写字,章老师都坚持一个“品”字,这是他,一个“士”一以贯之的信念。
安簃艺术空间展览现
安簃艺术空间展览现场
章老师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身体已经非常羸弱,每次我去府上请教,为我开门,走四五米,他都会喘气。可当坐定之后,论及时事,忧国忧民的神情,溢于言表;臧否人物,不避权贵;谈到生死,从容淡然……。佝偻的身躯与昂扬的神态,形成鲜明的对比——精神的力量已经超越了躯体所能允许的界限。每当我回想起这些情景,便会想起这句用在章老师身上十分恰当的古训:“士不可以不弘毅”。 戊戌夏日受业白谦慎拜撰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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