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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微缩的贺友直“一室四厅”:还原60年生活痕迹与家族记忆

澎湃新闻 2019-08-23 08:06 大字

画完画,喝喝酒,打个盹,在上海弄堂逛一圈,看看浮生世相,再在纸上再现——连环画大家贺友直那平民而有着烟火气的生活,一直是他的创作源泉。

从1956年至2016年,贺友直一直生活在上海巨鹿路一条弄堂里31平方的“一室四厅”中,60年来慢慢累积造就的场景不只是物件的堆砌,而是一个人内在神韵,围绕着人的生活产生的衣食住行,艺术审美,修养,映射出一个人日常习惯。

澎湃新闻近日获悉,为筹备贺友直故乡宁波北仑的贺友直纪念馆,贺友直的外孙薛颖峰制作了八件与外公有关的作品,其中之一便是微缩还原版的“一室四厅”模型,并将陈列展示。

2012年3月,90岁的贺友直在他位于上海巨鹿路的“画室”(“一室四厅”边的画室,原为二儿子结婚时的住所)。 许海峰 澎湃资料

上海是多面的,浦江两岸带着魔幻景观的高楼霓虹塑造了一个名为“魔都”的上海,而在城市阡陌弄堂中、在梧桐掩映之下则存在着一个鲜活、灵动、市井的上海,是早饭摊头打开生煎锅子盖头的滋滋声,是小菜场里主妇们“格算不格算”的选择,是石库门老房子陡斜楼梯上老邻居的侧身问候,还有临近饭点时厨房里透出的上海咪道……这一切构成了温暖的、笃悠悠的、人情味的、日常世俗中带着隽永的诗意上海。

自谦“画小人书”的贺友直似乎就一直居住在这样的上海,在车水马龙的延安中路后有一条名为“巨鹿路”的平行小马路,自陕西路到襄阳路不到百米的一段坐落着作协的爱神花园、巨鹿路菜场、新式商品房、盒饭摊头、奶茶铺子、馒头店、白日里冷清的小酒吧。在菜场对过老式弄堂里的三楼,便是贺友直居住了60多年的31平方的家,这31平方还有另外一个颇有上海人“螺蛳壳里做道场”智慧的名字——“一室四厅”,即客厅、餐厅、画室、卧室。

老房子狭窄的楼梯尽头,贺友直的家。 澎湃资料

2016年3月,贺友直放下了画笔,离开了这个能隐隐听到嘈杂市声、隔壁电话铃响和楼下小孩哭声的“一室四厅”。如今,为筹备故乡宁波北仑纪念馆,他的外孙薛颖峰制作了八件作品,其中之一是1:20的微缩还原版“一室四厅”的模型(另七件雕塑为将贺友直连环画作品“立体化”)。

薛颖峰的工作室与外公贺友直的住处位于同一条弄堂内,按下门口标注“薛贺”的门铃,同样是陡窄的楼梯、厨房里探头张望的阿姨,直至走入顶楼带着各种新奇元素的工作室,像是市井中的另外一个存在。

薛颖峰与微缩版的贺友直“一室四厅”

书架上摆着收集自各处的手办、漫画图册,地上几个手作小玩意、墙上几张随性的速写、一些带着历史感的小摆件,看似漫不经心却井井有条。透过窗子向外望去,虽远处立有几栋高楼,但眼下依旧是鳞次栉比的一片石库门红屋顶。

而在窗边工作台最显眼的白色“盒子”内,就是“一室四厅”的微缩版,几乎整个暑期薛颖峰就在工作室中打磨屋子中的一件件小家具。下午时分,天光从工作室南边的窗户照入,也同样照进了“一室四厅”中,亦真亦幻。

巨鹿路弄堂内的薛颖峰工作室中的“一室四厅”的微缩版

一份贯穿三代人60年记忆的家族礼物

1956年,贺友直与夫人谢慧剑搬至此处居住,小女儿贺小珉在此地出生,儿孙辈们小时候都喜欢钻在贺友直的画桌下玩耍,每一代甚至每一个人都对这间31平的屋子有着不同记忆,这些日常的记忆是暖的。

“这里是三号,外公住在两号里,以前我每天放学回家都可以通过这扇窗子看到外公站在电视机前、手里拿着遥控像照X光一样看电视。” 薛颖峰指着模型南面的窗户说,“在我童年印象里外公的家到了下午会有点暗,照入的天光和现在这个小模型里的光线差不多,我也尽量百分百还原了屋子。外公站着看电视的时候,外婆可能在屋子的其他地方听戏、打瞌睡,晚一点也许在做饭。”

“一室四厅”的微缩版中,贺友直正站在电视机拿着遥控看电视,家人戏称这是“照X光”

因为1:20的比例,普通人站着就可以俯视屋子里每一处场景:画桌上的紫砂壶、茶杯、玻璃下压着不同时代的照片,画桌边的躺椅、茶叶罐;电视机柜上放有电视机、微波炉、电话机,下面摆放着一排老酒瓶子,边上的矮柜子上的热水瓶、茶具;冰箱正、侧面的冰箱贴、冰箱上叠放的绿植、小酒盅;大门后挂着的袋子、抹布,再是书架以及紧靠书架的吃饭台子、台子上摆着酒菜;纱帘和大橱隔开 “次卧”和“主卧”,主卧的衣架上还挂着冬天的帽子,橱顶还层层堆叠不常用的物件。

“微缩版”一室四厅俯视图

“做模型时采的样是冬天的景,而到了夏天屋子里会添置一个小电风扇,下午的时候,会有一个盛着凉水的脸盆,起到降温的作用,从外面回到家洗一把脸会很爽快。每天下午都会拖地板,所以外公家有一种潮气,脱鞋踩在老的木地板很舒服……这是我的记忆,可能我们家每一个人的记忆点都不一样,我也收集了我们家其他人的记忆尽量还原。” 薛颖峰还回忆说,“一般外公画画需要安静,和兄弟们吵闹会挨骂,我们就喜欢窝在小房间里玩,甚至外公的画桌下都有我们很多的记忆。”

微缩版贺友直夫妇的“卧室”,衣架上还挂着帽子,床头的画挂了很多年。

相对于孙辈,贺友直子女辈对这间屋子,则有不一样的记忆。大女儿贺小玮看到屋子的缩放模型时会想到自己小时候,当时“次卧”没有墙,前后两间房是通的,家里人从一扇门进一扇门出,在家嬉闹,直到二儿子结婚才隔开(后作贺友直画室)。“画桌和床的位子一直没变,其他很多家具是后来一点点添的,画桌有一截也是后来加的。” 贺小玮还可以细数出大衣柜、书柜等家具是哪一年添置。并且还挪动模型里的躺椅说,“平常躺椅是摆在画桌边的,姆妈下半天听戏的时候会挪到电视机前。”

微缩版中贺友直的画桌(这是贺友直最早画画的地方)和“主卧”,床上还垫了“棉花毯”

贺小玮也对给父亲“盖章”记忆犹新,面对“一室四厅”的模型,她说:“阿爹有午睡的习惯,中午吃好饭和咪好小老酒会在床边的搭几个凳子小睡,直至2015年冬天后才因为身体原因在床上午睡。”贺小玮一边是说一边挪动凳子,还在顺手在床上拿了个靠垫放在椅背上,拍了几下。

当大家等待贺小玮讲述“盖章”的含义时,贺小玮语塞、落泪、沉默、落寞的眼神中夹杂着思念、不舍,还有一些只属于父女之间的情愫。沉默片刻后,贺小玮说,“阿爹每天午睡前会说,你还没给我“盖章”,什么叫“盖章”,就是全方位亲脸,上下左右亲各亲一下,然后说“我真福气,我九十多的人,还有六十多的女儿香面孔(亲脸)”。”

在微缩的“一室四厅”中纱质窗帘、床上的被褥、凳子上的靠垫等布艺家具都来自于贺小玮和她老同学的手艺,且床单下还垫了棉花毯。

微缩版“一室四厅”的摆设,最右为贺友直手书《心经》,中间柜子上放有音响画和获得终身成就奖时的照片,夹层放有手写通讯录。

从1956至今,六十多年的时间也让这间31平的“一室四厅”的结构就会变得越来越复杂,单是贺友直的“画室”,就从窗边的画案,再到餐桌抬出来架一块画板,最后将二儿子的房间变成了画室。

贺夫人将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家里人常常笑称她为“建筑大师”。在这个空间里,六十多年生活的痕迹让窗台的边边角角早已不再锐利;门边地上的一个木门档也用了很多年;房门通风玻璃上贴了一张纸,是因为晚上走廊灯太亮且没有灯罩,所以用一张贴纸遮光;贺友直夫妇的床边墙角上贴了很多用过的治疗关节的金色圆形磁贴,书架把手上是2000年随手挂上的贺友直参观当年上海艺博会的挂牌(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挂上了就没有取下)……一切的生活变迁的痕迹都在“一室四厅”微缩模型写实再现。

床边墙角上贴了用过的治疗关节的金色圆形磁贴(微缩版)

记忆是“色声香味触法”的体验

熟悉贺友直的人都知道,他喜欢咪个小酒。反馈到“一室四厅”的生活区域中,能看到电视柜下、餐桌边上摆放着很多酒瓶子,而在家人的记忆中,“一室四厅”还是带着气味的:

“小时候屋子里面会有味道,外公倒好酒,会拿到微波炉里转一转,这一转就是一屋子黄酒味,加之家里是宁波人,食物会带有宁波菜特有咸味、臭味,所以记忆里这间屋子一直有一种特别的气味,小时候如果遇见味道很重,我会逃掉的。” 薛颖峰说,“而且外婆喜欢听戏,小时候她一听戏,我也要逃掉的。”

“微缩版”中放着饭菜的桌子(饭桌上架一块板就变成画桌)和书架,书架把手上挂着2000年参观上海艺博会的挂牌

真实场景中的餐厅区域

在薛颖峰的记忆中,外公的书架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小时候他并看不懂,但对其中的书又无比好奇,长大之后才知道,其实贺友直每一年看的书都不一样,书架里也有着特别的分类,哪些是小说,哪些是参考资料,哪些是汲取营养的书籍,哪些是外文的,哪些是古书,按类摆放。其中用一本贺友直去法国交流带回来的画册,当时并不知道是谁,长大后看发现这是墨必斯的画册,也是薛颖峰自己喜欢的。

薛颖峰在“窗外”看“一室四厅”内的场景,墙上的时钟让贺家人看了倍感亲切。

在缩放模型中还有外人看来只是一口普普通通的钟,在贺家人眼里“就是这个钟,就是这个颜色,陪伴了我们很多年”屋中的一切对于生活在此处的人都有着故事和感情。

而六十年来慢慢累积造就的场景不是许多物件堆砌起来的,而是一个人物内在神韵,围绕着人的生活产生的衣食住行,艺术审美,修养,映射出一个人的日常习惯。

“微缩版”一室四厅中的场景

外公走后,我们开始更了解他

2016年3月16日早晨,贺友直还在巨鹿路的家中自己下面条,谁都没有想到,当天晚间,他走了。

“外公走后第一天我和弟弟在家里守夜,我们看着这些场景,物是人非,百感交集。那一晚我真正认真地看这间屋子,看书架里的书、看墙上的画、试图可以再了解外公多一点。” 薛颖峰说,“我发现书柜有老子道家的书籍,画案后的一张书法原来是《心经》,我想到外公也给寺庙画画,那一晚我似乎更加明白外公为什么生活在这样一个场景里——因为舒服自在。”

贺友直的画案。   澎湃资料

画完画,喝喝酒,打个盹,沿着巨鹿路、陕西南路、长乐路、襄阳路闲逛一圈,贺友直所见的生活,就是他的创作源泉。他把自己低到微尘里,看着生活周遭的人和事,画下自己的心境和时代,自在的生活在上海市井之中。

2019年7月的巨鹿路,这是过去贺友直每天下午的散步路线,也是他创作的一处素材来源。

薛颖峰回忆说,“那一夜,我默记着房子里的每一处细节,发现我的观察方法根本源自于外公。”贺友直画自己的故事、画家乡、画老上海三百六十行几乎都没有可参照的对象,而是完全靠着自己的记忆。在家乡宁波北仑的一次画展上,贺友直画了记忆中少时的家乡场景,一些老一辈宁波人看了很吃惊,他们觉得当时生活场景就是画中的模样。“外公曾教我怎么通过文字记忆法去记忆看到的景象和人物形象。现在我发现他启发了我对细微的观察,有时候靠记忆还原的东西气味会更重,有些东西不一定精致,但是一定有特别的味道。”

后来,薛颖峰也同样以白描的方式“默写”了外公离开那一晚的“一室四厅”。

贺友直走后,薛颖峰和弟弟在家里守夜,并将眼前的一景一物以想象中的俯视视角“白描”,在这幅画面中,餐桌挪出做了临时的画桌。

三年多后,平面的手绘成了立体的模型,墙上挂着的画,相框中放的、书架门上贴的、玻璃下压的照片几乎都忠实地被“复制”。在制作的过程中,家人们也会勾连其自己的记忆。比如放在橱顶上的一个圆台面,是贺家第三代年夜饭的记忆。 

平面的手绘成了立体的模型(左中的橱顶上可见“圆台面”)

“我们家吃年夜饭用的圆台面平常放在楼梯过道上,每年过年时才用,搭完台面放上小转台便可放上丰盛的菜肴。但今年开始原本放在橱顶上的小转台挪去了小房间的门背后,所以我前期“测绘”时忽略了它,但弟弟大约是每年过年都会爬上去拿,对这个小转台印象比较深,他特别提到了这个台子,所以我还是把它保留在了橱顶上,而复制过程中我也会尽量尊重细节,包括柜子上一个支撑结构断了,家里人用了一把木尺抵着。”

现在,家里也有一些变化,贺家有了第四代,他们的照片也被加进了这个试图还原贺友直生活气息的微缩模型中。

2008年拍摄的贺友直先生的画室(原为二儿子的9平方的住所)。 澎湃资料

薛颖峰手绘贺友直先生的画室

美国漫画家克里斯·韦尔善于借助对建筑的描绘来展现一个家族乃至一个国家的变迁。在贺友直的“一室四厅”里,同样也演绎着上海人情,如同每一扇门背后的上海人家,几代人记忆场景在此处更迭。对于贺家人而言,这是一份共同的家族礼物。

制作过程中的“一室四厅”,“家具”为根据实际尺寸等比例缩小的模型(模型厂制作),薛颖峰将家具打磨做旧,这是配上时间和记忆的打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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