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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了不想家 饮馔琐记

烟台晚报 2019-08-22 09:04 大字

王东超

前段时间,有亲朋好友组团自驾游到贵阳,临行时问我那边有什么好吃的。我一听兴奋起来,贵阳是著名的美食之都,肠旺面、牛肉粉、老素粉、丝娃娃、酸汤鱼、豆腐圆子、拌折耳根、辣子鸡……吃过的没吃过的推荐了一大堆,说得我口水都流出来了。等他们转了一圈回来,想要与之分享一下这趟旅行的美食心得,结果只有三个字:吃不饱。不是饭菜量少,而是啥啥都吃不惯,出去一个多星期,个个瘦了好几斤,直到回家来才算吃了顿饱饭。果真是“我之蜜糖,他之砒霜”。

作家阿城在《异乡与蛋白酶》中曾写到:“人还未发育成熟的时候,蛋白酶的构成有很多可能性,随着进入小肠的食物的种类,蛋白酶的种类和结构开始形成以至固定。这也是例如小时候没有喝过牛奶,大了以后凡喝牛奶就拉稀泻肚的原因。”诚哉斯言!人对饮食的偏好定型于青少年时期,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饮食之道也是如此,一旦形成自己的口味与偏好,一生难以改变。而一个人的味觉记忆与家乡食物有关,与所处时代有关,更与家庭的饮食习惯有关。以前有个同事,是湖南湘西的,小时候从未见过海鲜,来到海边工作五六年,鱼蛤虾蟹一口不沾,说是太腥了。我晕!海鲜难道比江鲜、河鲜、湖鲜更腥?我有一位长辈,肉炒着吃炖着吃都没有问题,请他去吃烧烤,则敬谢不敏。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小时候从未有过撸串的经历,口腔也没经受过辣椒和孜然的轰炸,还没有形成相应的味觉代码。我小时候生活在山里,距海边有六七十里,打小就没见过鲜鱼,家中常备的是小干鱼儿,顶多过年时买一盘冻鲅鱼、一盘冻刀鱼,再加上几张阳鱼干片子,而且毫无例外都是下油锅炸。刚来单位上班那会儿,正逢上开冰梭儿大喷,天天中午酱焖开冰梭儿,我吃一顿一个星期闻不得鱼味,想想都难过。那时候会想念小干鱼儿,特别是冬天在炉子上煿熟的那种。

有个南方朋友到北方来,顿顿要吃米饭,我问他为什么不吃饽饽,他说吃不饱。面食比米饭热量高,也更紧实致密,比较有饱腹感,也更耐饥,他竟然说吃饽饽吃不饱!可见饮食好恶与客观事实无关,与个体的主观感受有关。人的味蕾和肠胃适应了哪些食物,再想改变是非常困难的。食性即人性,想改变也难。所以阿城认为:“所谓思乡,我观察了,基本是由于吃了异乡食物,不好消化,于是开始闹情绪。”这是关于乡愁最具烟火味的解释了。黄县(今龙口)有句俗语,“吃饱喽不想家”,说的也是这个意思。黄县旧志记载,“黄地狭人稠,有田者不数家,家不数亩,养生者惟贸易为计”,“故民多逐利四方,往往致富,远适京师,险涉重洋。奉天、吉林方万里之地,皆有黄人履迹焉”。长年累月的商旅生涯让黄县人备尝思乡之苦,人生地疏,需要适应的不仅仅是陌生的生活环境,更重要的还有自己多年形成的味觉和肠胃分泌习惯。“三六九,往外走”,每逢有亲人要离家,黄县人都会准备些饷远之物,杠儿头火烧、蛸酱虾酱、海米、小干鱼儿……临行前还要再三嘱咐:“在外面别不割舍花钱,多吃点好嘞,吃饱喽不想家。”我少时离家求学,每每饥肠辘辘之时,不由自主就会想到家乡的吃食,肚子里像有小手在抓挠,唾液腺在源源不断地分泌,思乡之情,泛滥成灾。假期返乡,出了黄城车站,便迫不及待找家小饭馆,点两道黄县家常菜:塌肉片、炒肉拉皮、辣大肠、干炸里脊、辣炒蛤……再要一盘黄县炒面,喝一碗海菜蛋花汤,打一个饱嗝,才感觉真正回到家乡了。

王维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说出了游子的心声。为什么到了逢年过节时更想家呢?因为中国的节日总是与美食联系在一起:冬至饺子夏至面,立秋晃汤不招难;初一饺子初二面,破五还要吃饺子;正月十五的元宵;立春的春饼;二月二的那碗糕;三月三的面燕;清明节的干饭(黄县民谚:“打一千,骂一万,清明节,吃干饭”);端午节的粽子;头伏饺子二伏面,末伏烙饼加鸡蛋;七月七的巧饽饽;八月十五的月饼;腊八的腊八粥……中国的每一个节日都是一个“美食节”,都与口腹之欲紧密相关。我们小时候对过年的渴望,有很大一部分就落在初一早上那顿“冷帐儿”韭菜、虾仁儿、猪肉的三鲜饺子上。直到现在,每当过春节时,海外的华人华侨都要凑到一起包顿饺子,用熟悉的食物安抚蠢蠢欲动的思乡之情。

每个人的味觉记忆里,都包含着人情、故事和那段逝去的年华。你从小吃过什么,这个印象就深深地烙在脑海里,永远是最好的,也永远是找不回来的。很多时候,我们吃的不是食物,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乡愁。看来饮食之道,并不只是肠胃那点事儿。吃饱了不想家,吃下的不只是食物,还有家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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