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 不幸的家庭也是相似的
上海书展期间,上海三联书店主办了一场《谁在你家:中国“个体家庭”的选择》新书分享会,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副教授沈奕斐向读者介绍了本书背后的研究。通过分享书中的家庭故事,她讲述了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个体家庭”面临的挑战和可能的应对方法。
沈奕斐在新书分享会现场。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也是相似的”,沈奕斐首先介绍了这本书想要解决的问题,她在研究中发现,我们家庭遇到的各种问题和困难,最后的逻辑都是一样的。她觉得作为一名学者,最重要的工作只有两项,一是把生活升华为学术,把生活背后的逻辑总结出来,二是把学术翻译给世界,把学术里面枯燥拗口的理论用更通俗的方式表达出来。这本书中的研究是从2006年开始的,当时她已经是复旦的老师,开设家庭社会学的课程。当时流行的一个理论是,中国随着工业化的发展,已经出现了核心家庭的理念,成年子女跟父母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松散,所以家庭会越来越小,我们会以小家庭为单位来组织我们的生活。在2006年的时候,这几乎是学术界的一个共识,很多研究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然而沈奕斐意识到,她自己就是跟父母住在一起的,作为最早的一批独生子女,一结婚她的父母就来一起生活了。她当时的疑惑是,既然这个社会已经以核心家庭为主流了,为什么她会和父母住在一起,她的家庭是不是有着特殊的地方?这是她当时特别想要讨论的话题。
沈奕斐发现,跟老人住在一起,就会出现各种矛盾。不要说婆婆了,跟自己的妈妈住在一起都会出现很多矛盾,从说话嗓门大小开始就已经有不同的认识,包括各种行为——几点钟应该睡觉,几点吃饭,应该吃到什么程度,全是问题。她当时感到很困惑,为了解决跟父母住在一起到底怎么办才好的问题,她决定做个研究,最早的博士论文题目就是——“父母住我家”。研究结果发现,不管是不是和父母住在一起,成年子女和父母的关系都非常紧密。据统计,在上海如果家里有第三代的话,父母每天来家里的比例是70%,每周至少有一天到子女家里去和每周去三天的加起来,比例是91%。也就是说,如果有第三代的话,代际关系是非常紧密的。
在这个过程中,沈奕斐认识到,“父母住我家”不仅仅是上海或者城市里面某一小部分的家庭生活,它几乎是当下中国家庭中绝大部分的问题所在。和过去不一样的是,过去我们住在父母家,父母是老大,但现在的老人们很悲哀地发现,过去40年是老人的权力不断下落的过程。这本书中间有专门一章讲,今天年轻女性拿到的权力,并不是来自于男性,而是来自于老人的让渡。而权力的让渡一定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矛盾冲突。《谁在你家》 第一、第二章是学术对话,后面几章就在讲家庭的这种模式带来的各种问题。第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这是谁的家?谁说了算?
研究发现,聪明的、有智慧的人,他们都有很清晰的“这个家是谁的家”的概念。一般来讲老人到子女家里面去,这个家就是子女的家,但是老人在自己的家里面,那就是他的家。沈奕斐说,这项研究对她自己的人生影响特别大,她在自己家里就跟妈妈讲,“到了这边你尽可能的听我和我先生的,你也不用承担责任,万一出错了那全是我的责任。”而当她回到自己的老家或者先生的老家,她就开始不发言,不做主,“当我去尊重他人的权力的时候,反过来他人也会这么做的。”
沈奕斐进一步介绍说,在做文化研究的时候会发现,很多时候没有所谓的对错,老人的经验不见得一定是错的,年轻人的经验也不见得一定是不合理的。她讲了一个她自己生活中发生的故事:她生老大的时候是在上海比较好的一家产科医院,生好以后她婆婆就跟她讲,小孩子出生要包蜡烛包, 但医生告诉她说小孩要自由的发展,不能包起来,她就跟婆婆争吵,说你不要用这种老一辈的东西来告诉我该怎么做,我的孩子要自由的发展,不能包蜡烛包了,她先生也坚定地站在她这边,她婆婆就有点伤心,因为她原来是接生婆,在这方面她有非常多的经验,她就觉得别的都不听我的,为什么连这个都不听我的。但沈奕斐觉得医生讲的是科学,现在的小孩子都不包蜡烛包了。但是,她的老二是在美国排名第一的妇产科医院出生的,孩子生下来以后,医生给了她一条被单,告诉她要把孩子捆一捆,她一看,这不就是老家的蜡烛包吗?她很奇怪,不对啊,他不是要自由发展吗?他要动,你怎么能把他给绑起来呢?医生说,如果你不会游泳,一下子把你扔到水里,是不是会手脚乱抓?小孩子也是这样,他在子宫里是紧紧地被包裹住的,如果他刚刚出生的时候,你把他裹一裹,形成某种模拟子宫的环境,他就会有安全感。医生说他们做了很多对照实验, 发现被裹起来的孩子,晚上睡眠就会好;孩子晚上睡眠好,产妇就睡得好;产妇休息好,奶就产得多;孩子睡得好,吃奶的力气就大,下一次吃奶就可以吃很多,然后继续睡得好。这样就形成了良性循环,到两个礼拜以后,你会发现你裹不住孩子了,那时候再放开让他自由活动就可以了 。
沈奕斐听完,觉得医生说得非常有道理,就开始思考为什么上一次她不听婆婆的,而是听医生的。她第一次听医生的不裹蜡烛包,是因为医生告诉了她理由是什么。第二次又听医生要裹蜡烛包?因为医生说出了道理。所以,并不是说老人讲的一定没道理,但我们觉得老人没什么权威性,讲的就是迷信,就是老一套,但其实中国老一套的生活方式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她在做这项研究的时候也发现,很多的矛盾冲突产生都不是因为对方是个坏人,人们总是觉得家庭关系处理不好是因为遇到了不讲理的公公婆婆,实际上背后真正的原因是两代人在不同的文化里面,有不同的想法。老人的权威性由于没有办法得到科学的证明,慢慢地就失去了。如果重新回到现实中间去,你会发现你真正反感的是这些文化,这是可以解决的。
沈奕斐还回忆说,自己生老大的时候,跟婆婆有很多矛盾,生老二的时候婆婆又住进来了。这次,婆婆让她用艾叶洗澡,她以前会觉得这是特别愚蠢的事情,但因为意识到了婆婆老一套的经验不一定是错的,她就到网上去搜索一下,发现艾叶的确有消炎止痛等对产妇来说很好的功效。她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家庭的冲突,背后通常是两代人不同的文化在同一个家庭中发生冲突。家庭的冲突,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家庭成员想做对的事情,但是我觉得好的事情跟你觉得好的事情不是一回事,所以就产生了关心和控制之间的矛盾。关心和控制没有严格的界限, 唯一的分别就是:我需不需要。你每天帮我把饭菜准备好,我很喜欢吃,这就是关心;如果我不需要你天天把饭菜给我准备好,叫我按时按点吃饭,我就会觉得你在控制我的饮食,这个需不需要是很重要的。家庭的不幸很多时候就是误解了对方的好意。现在很多电视剧都会讲婆媳关系很难处理,好像婆婆就是要来抢你的丈夫。如果带着这样的眼光去看进入家庭的那个人, 就会觉得她的很多行为都会往这个方向走。但如果把她看作是生活的合作者,是帮助我一起带孩子的人,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这本书里面提到的代际协作的育儿过程中的很多冲突都是这样产生的,但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看,就会发现其实我们是合作者。谁会进入家庭,用什么方式进来,怎么去看待这个住进来的人,后面会怎么发展……书中用了很多个案讲述了一系列问题背后的规律。
《谁在你家:中国“个体家庭”的选择》,沈奕斐 著,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6月。
沈奕斐接着讲了对家庭的认同问题,也就是:谁是你的家人?她的研究发现,男人的家庭概念比女人的家庭概念要大,男人会觉得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全是他的家人,而女性的家庭概念往往比较小,往往觉得小家庭才是我的家庭。这不是个人的问题,很多人都是这样。就像开头所说的,幸福的婚姻是相似的,不幸的婚姻也是相似的,你遇到的困境不是个人的困境,而是这个时代带来的共同的困境。中国女性过去是从夫居的,婚后男方的家庭就是我的家庭,自己的父母能照顾就照顾一把,不能照顾就算了,但在今天的社会当中,女性同时也要照顾自己的父母,这两条线怎么处理是每一个女性都遇到的问题。当你发现原来男人的家庭观念跟我们不一样,就可以去沟通, 什么情况下我们用大家庭的概念,什么情况下用小家庭的概念。还有独生子女政策带来的问题,比如说过去孩子总归是跟男方姓的,但现在双方都是独生子女,有的时候就两个姓都要有,所以比如说在江浙沪就出现了“两头挂”的办法, 婚礼当天早上用娶媳妇的模式做一遍,下午用入赘的方式再做一遍,生两个孩子,分别跟父母姓,很多人用这种方式解决也很好。
她特别提到,书里面有一个写得特别长的故事,是一个从陌生人到亲人的故事,特别有代表性。每个人刚结婚的时候往往特别在乎自己的独立性,如果跟父母住在一起就有很多冲突,特别想革命,特别想分开独立出来,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但是,好不容易分开了一段时间,又因为生孩子了,孩子需要照顾,老人跟子女又变得很紧密,等到孩子慢慢长大,经济条件也好了,再次买了房子终于可以分开住的时候,发现孩子的学区还在那边,又被留在老人身边,还是不能分开。然而经过漫长的时间,一开始想革命想跟老人分开的年轻人,觉得对方慢慢地真的会成为亲人。因为在这十几年里面,老人付出很多,年轻一辈受益很多,就真的成为了一家人。所以她就说,“刚结婚的时候你要是问我谁是我的家人,我一定不会把公公婆婆算进去,但现在,我一定会把他们算上,因为他们真的已经是我不可分割的家人了。”通过很多类似的案例,沈奕斐希望让更多的人看到,家庭生活其实会有一个变化的过程,时间、关系、亲密、互相的容忍,都会使得我们的家庭形态发生改变。她自己是做性别研究、家庭研究的,她发现,一个人的成就感、成功的感受来自工作,而幸福感、满足感是来自家庭的,她希望告诉大家,其实幸福是完全可以达到的,矛盾也都是可以调解的。
沈奕斐总结说,时间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她觉得自己的家庭特别幸福,爸爸妈妈一直在帮助她,公公婆婆在需要他们出力的关键时刻也能及时支援,并且尽可能地都不给他们添麻烦。每次在她先生老家,她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但同时有些风俗习惯她也会尽可能去适应,因为这是双向的,我们迁就人家一下,对方就会有所回应。如果每次要的很多,没有边界,没有底线,很可能就会破坏幸福。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永远找不到和自己完全一致的人,你的先生、妻子、包括你的父母都不完美, 但这些不完美是可以解决的,随着时间和磨合,每一个家庭都会找到自己家庭的相处方式。这本书希望教给大家,如何通过利益和情感两者的平衡,找到适合你的个体家庭模式。
在互动提问环节,关于在家庭中如何处理和阿姨的关系这一提问,沈奕斐回答说,首先在家庭里面角色的边界是非常重要的。无论关系多么好,她的角色都只是阿姨,这就意味着她不承担教育孩子的后果,也不负责家庭的和谐度,她的功能就是完成你所支付的报酬相应的工作,这个边界是很清楚的;其次,每个角色有自己的能力配比,做阿姨的人一般来说都不是社会上能力最强最优秀的那些人,所以不可能要求她每件事都做得很好,而且你就付了五六千块钱的薪水,就不要指望得到五六万的价值;第三,权责要明确,你要她承担某项责任就要提供相应的权力,她妈妈经常对家里请的阿姨有种种不满,沈奕斐就跟妈妈说,你尽可能的把你的要求以目标的方式跟阿姨讲清楚,比如洗衣服,你可以告诉她你希望洗完以后是什么状态,至于洗的过程她具体怎么做,不要过多干涉。对待老人也是一样,比如她对妈妈照顾孩子的要求就是孩子不生病就可以了,至于是喂饭还是自己吃,都是可以的;最后,每次处理冲突有三个逻辑层面,第一个叫结构性调整,第二个叫重大事件协商,第三叫琐事的让步。当一起生活的人的行为超越了你的底线,就进行结构性调整,比如说对阿姨的底线是不能小偷小摸,那么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哪怕只是拿了十块二十块,也要换人,再比如对老公的底线可能是不能出轨,那么他一旦出轨就换人,当然如果你们的婚姻比较开放,你觉得这不是底线,那就不需要结构性调整。还可以进行重大事件协商,各自做出让步,找到一个共赢的方案。琐事的让步在家庭生活中也非常重要,对待阿姨也是这样,她告诉她妈妈,十件事情中只能提两次反对意见,才有可能产生效果。很多人觉得如果小事处处妥协,就会完全失去话语权,但实际上恰恰相反,只有在小事上更多的听取别人的意见,在重大事件中才会有话语权。你平时觉得这个可以那个OK,那么当你说这件事情你不同意的时候,你的声音就会被听到。相反,如果你每天都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么在重要事情上你的意见就会被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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