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真诚最高贵
◎赵晓辉
《小说生活》是一部对谈录,对话的两端,一位是获得茅盾文学奖及亚洲布克奖的小说家毕飞宇,另一位是视野宏阔的批评家张莉。毕飞宇和张莉有过三次对谈,在业内都有良好反响,尤其是《小说生活》一篇,作为附录收入《推拿》,流传颇广。
这是一本对话品质很高、信息量很大的书,问与答皆十分精彩,与那些流于漫谈的对话录判然有别。同时,本书在文体感觉上类似散文,其趣味性、可读性又远在那些体系谨严、学理性强的学术论文之上。在这本书里,我们看到了一位优秀的小说家是如何炼成的:他有过怎样的成长经历、阅读经验和写作历史。其中最精彩的部分,便是对谈中论及的那些滋养过作家和批评家精神世界的文学作品,他们以小说家和批评家的专业眼光对数量惊人的古今中外文学作品加以评价,在评说中,他们甚至能够毫不费力地说出那些小说极具质感的细节,其博闻强识,令人惊讶。诚如张莉后记中的概括:“眼前这位小说家绝非‘凭空而来’,他有经年累月的阅读和思考、他有不为人知的艰苦的自我训练,他有他的储备、他的沉积、他的学养。某种意义上,这部对谈录里潜藏有乡下少年毕飞宇何以成为当代优秀小说家的诸多秘密。”
这是充满智识的对话,像一盘细腻闪光的棋局,也像一本另类的“武功秘籍”,真诚的灼见和令人回味的细节俯拾皆是。书中一切话题都被统摄在纯正的文学写作、阅读以及作家精神成长的探讨之下,既非文学关系学、写作成功学的展示,也完全没有那种塑造自我及他人的倾向,这种真诚本身就令人肃然起敬。也许,在人类文化史上最美好的事物,莫过于精神上的真诚无欺,以及与世界不断对话的兴趣。倘若没有这两点,我们将生活在一个由谎言和沉默构成的世界里。
书中包含了诸多作家与批评家彼此启发,相互烛照的精彩段落。也许世上只有极少数禀赋出众者一开始就能很好地表达自己,但对于多数写作者来说,他们需要真正的热爱、持久的阅读与训练,乃至宗教般坚忍的毅力才能获得成功。同样地,一位出色批评家的养成也极为不易:才学识力、理论素养、阅读经验、创作经验,样样不可或缺,否则仅就对谈中作家包罗万象的阅读视野,便足以对大多数批评家构成颇有难度的挑战。
批评家和作家的对立,真如书中所言,是一种优雅的敌对关系。我们看到,书中作家拥有学者般丰厚的学养,而批评家早年则拥有多年的小说创作经验,两位对话者都不是自我设限的画地为牢者。他们都是能够警觉并试图突破自己的局限,并且不断挑战写作与批评难度的人。因为真心热爱自己的事业,所以才会在各自领域走得更远更开阔。
在这样一种优雅的砥砺和对谈中,引申出的话题自然而流畅,给人信手拈来、亹亹不倦之感,亦令人想到《诗经·卫风·淇奥》所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果说阅读作家已发表的小说像是秉烛照锦衣,那么阅读对话录就类似于将锦绣之衣翻转过来,让我们看清楚它的质地、针织的经纬,甚至那些细微的接缝、材料的来源都被一一厘清于眉睫之前。
书中有些细节饶有意味:比如小说家从阅读唐诗及诗歌写作建立的对语言之美的敏感。当然,那些原本写诗的人,后来转向其他文体的写作,对于其他文体来说都是幸事。如黑塞、纳博科夫等,他们原本都是很出色的诗人;还比如谈到好的小说家应该想象与思辨并举;此外还有几十年如一日从未歇止的写作训练,比如作家曾经发现自己的语言太思辨太逻辑化,就针对性地训练自己打破语言的逻辑惯性链条;此种坚实的写作训练如何令一个作家的写作不轻易“走样”。这也令人思考:为何国外某些大学里有各种文体、训练方法成熟的写作课,而中国很多大学里的写作课则形同虚设?
此外,对于那些尚在写作之路上摸索的人来说,有些问题昭然若揭。比如,应该怎样看待“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种说法?这完全是个伪命题,毕飞宇认为:“如果你没有基本的才能和热爱,中文系的确没有办法,但是,如果你有足够的才华和热情,读中文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此外,作家还谈到一系列对其写作产生过影响的批评家兼精神挚友。身为作家,原本性情敏感,如何承受那些尖锐的批评,由此激荡胸怀打开视野,这些问题至为重要。个中滋味,真实可感,毫无隔阂肤廓之论,非亲历写作者不能道之。
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作家开始小说创作至今,文坛风尚几经转换,生活与写作交错互动,作家的创作路径也不断发生改变,我们也不难感受到毕飞宇写作旨趣的变化:先前的先锋美学写作路径,后来逐渐追求本土化和现实感的努力,再到后来又尝试摆脱“历史的脚手架”式的写作……这种写作路径显示了一个作家对文学史“命名”的警觉,以及不断挑战小说写作难度的勇气。在这本对话录里,我们更清晰地看到,毕飞宇是一位“能力均衡的作家”,一个能将情感与理性、语言的“及物”与“不及物”、具体与抽象、才华与勤奋、自律与他律结合得很好的作家。
这么多年,除了写小说,毕飞宇心无旁骛。这足以令一个小说家自豪,它昭示着一个作家持久的专注力,以及对自己写作天赋的绝对忠诚。尤其是在我们目睹了那么多早年极有才华的作家写出了很好的作品,后来纷纷移情其他领域,写作不过像其青春期梦幻,一梦醒来,人去楼空。只有真正热爱的人,还在默默躬耕。故毕飞宇能成为优秀的小说家,看似偶然,更多是必然。
此外,在作家谈到的写作与阅读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一个人年轻时代的各种阅读:中国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欧美文学、俄罗斯文学……都为后来的写作打下了良好基础,写作为阅读之子,“好吃者终为厨”。在我们看来,这种基于兴趣引导的阅读,那些书籍不仅仅是它们自身,而是可生长的生命和一个完整的宇宙世界。这样一种广泛的阅读,为后来寻找自己的写作声调也打下了很好的基础,这同时也是一个自身潜能不断被唤醒的过程。
古语云:“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此书正好相反,它是一本乐于分享,金针度人的书。这令我想到,作家需要在孤独中集气养气,某些时候,需要过一种“山顶洞人”般疏离的写作生涯,当你偶尔走出山洞,遇见一些真正有才学识力的人,互相切磋砥砺,他们关注并赏识你的文字,你或许觉得自己的格局尚浅,尚不足以承受这样的恩泽与关注,但你可以在这期望中一直努力,在心灵的不断成长中,有一天,当你足以配得上这些期许,然后再将你所承受的东西传承给那些需要你帮助的人。因此作家如此坦诚地将自己的心路历程袒露在世人面前,就像一本久违的打开的书,这种真诚是高贵的。
《小说生活》,毕飞宇、张莉/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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