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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国寺松、直头饿死与犬声如豹

澎湃新闻 2019-08-07 14:40 大字

一、报国寺松

卷六《鲁府松棚》云:“报国寺松,蔓引亸委,已入藤理。入其下者,蹒跚局蹐,气不得舒。”

天下叫报国寺的寺院不知凡几,此处说的报国寺是哪一座,诸家注本未见有说明者。我不愿回避,心想张岱既然有了“气不得舒”的感受,那就在张岱视履所及的范围去找吧。张岱一生北至泰山,南至浙江的天台、宁波一带,找来找去,于是试注如下:“以“报国”名寺者甚多,此当指杭州凤凰山之报国寺。元废南宋宫殿,于原址造五寺,此其一。”我猜测此报国寺在杭州凤凰山的理由还有一个,就是此地多松,报国寺不远就有个“万松”牌坊。

但这注是错的,因为缺少一个必要条件,即遍查方志,也找不到此地有类似“入其下者,蹒跚局蹐,气不得舒”的矮松。相比之下,此松是否为张岱所亲见,则非必要条件,如果这“报国寺松”非常有名,张岱就是没见过,也不妨写在文章中吧。

抛弃旧的思路之后,便豁然明白,原来此松近在眼前,就在张岱的山水知己刘同人的《帝京景物略·报国寺》一文中,其名为“偃盖松”,共二株。此报国寺位于北京广安门内大街路北,全名为大报恩慈仁寺,建于元代。刘侗记道:

送客出广宁门(即今广安门)者,率置酒报国寺二偃松下。初入天王殿,殿墀数株已偃盖,既瞻二松,所目偃盖松,犹病其翘楚。翘楚者,奇情未逮,年齿未促逼也。左之偃,不过檐甃。右之偃,不俯栏石。影无远移,遥枝相及,鳞鳞蹲石,针针乱棘。骇叹久。松理出,盖藤胫而蔓枝,旁自变量丈,势不得更前,急却而折,纡者亦轮转,然无意臻上也,被于地则已耳。人朱柱支其肘,乃得局蹐行影中。

所谓“藤胫而蔓枝”“局蹐行影中”,正是张岱所本。而张岱《山艇子》写怪竹也全用此篇笔法,读者对比来看,自有会悟,可知张岱对刘侗此篇的烂熟和喜爱。又明蒋徳璟《记报国寺》亦记此二松:

双松偃盖,皆数百年物。东者可三四丈,有三层,西则仅髙二丈,枝柯盘屈横斜,?数亩,其最修而压地者,以数十红架承之。移榻其下,梳风幕翠,一庭寒色。

蒋徳璟对此松的感受便与刘侗大异其趣,他觉得躺在下面乘凉是很舒服的。不让我直腰,我就躺着,也算自得其乐之一法。

张岱有志以一己之力修撰明史,却未能有机会北出泰山一步,明朝的都城只能在他的想象之中。而明末浙东史学的另一大家谈迁,倒是有机会一入京华,但一介书生,为人作幕,困顿无聊,他在《北游录》中自言:“口既拙讷,年又迟暮,都门游人如蚁,日伺贵人门,对其牛马走,屏气候命,辰趋午俟,旦启昏通,作极欲死,非拘人所堪。”又言: “惟报国寺双松,近在二里,佝偻卷曲,逾旬辄坐其下,似吾尘中一密友也。”谈迁眼中的双松“佝偻卷曲”,正是自己身世的影子,所以引为密友,以寄悲情。这大约是报国寺双松最后一次见于明代文人笔记。入清之后,游报国寺者只是夸谈“窑变观音”,那时的双松应该早就没有了吧。

我常想,谈迁是海宁人,与绍兴仅一江之隔,他和张岱只相差几岁,怎么竟连一面之缘都没有呢?

二、直头饿死

《梦忆》自序云:“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

这句话并不难懂,只是说从自己困饿荒山的体验想到了伯夷、叔齐在首阳山的境况,应该是食无可食,活活饿死,至于司马迁说的义“不食周粟”,那不是后人妆点的好话而已。但再三读过之后,总觉得张岱此语有言外之意,不可轻易,因为它直关张岱的生死取舍。而此语既出,张岱则不死也。

自“弘光乙酉秋九月”至次年丙戌正月,张岱一直处在人生最低谷。其实乙酉年的春天弘光小朝廷已经覆亡,鲁王朱以海渡过钱塘江,称“监国”。张岱很快参预抗清武装的组织活动,意气风发,奔波驱驰,一面数上鲁王笺表,筹划方略,一面招募兵马,亲自输送到鲁王驻地,指望能在浙东凝聚成一股抗敌力量。但事与愿违,昏庸无能的朱以海固无足论,要命的是此时围绕在他身边的多是宵小之徒,其中包括一些东林末流。这个小政权的实力其实比县衙门大不了多少(守江的方国安军根本不听朱以海节制),现在却要硬撑起一个朝廷的架势,因为那些宵小把鲁王居为奇货,指望靠“从龙”捞取“开国元勋”的资本。他们见张岱与朱以海的前代有些瓜葛,深怕张岱动了他们的奶酪,便编造谣言,对张岱极力排挤。到九月初,张岱觉得谤毁丛身,性命可危,便再上鲁王一表,告辞而去,从此流亡于剡县,“披发入山,骇骇如野人”。“瓶粟屡罄,不能举火”,正是此时境况。

一面是抗清之事无为,一面是处于饿死的边缘,这时的张岱就身陷“活着,还是死去”的哈姆雷特怪圈了。他很想走好友祁世培的道路,舍生取义,一死了之;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撰写十年尚未完稿的《石匮书》。

《石匮书》对张岱确实是一个沉重的包袱,他从崇祯初年就立志要修明史,而且他不以科举为念,就是想以此书立身后名。可是现在明朝已经亡了,《石匮书》却仍未成稿,在他看来,此书不成就等于白活了一世。

而舍生取义呢,舍生容易,反正没饭可吃,但“义”在何处?前辈王思任、刘宗周都是绝食而死,义存千古。可是人家是有食而绝食,自己却是已经无饭可吃,死也是“直头饿死”,何必去冒充义士殉国呢?就是后人追认自己为义士,也不过是名不副实的“妆点语”,怎么能自欺欺人呢?自序中“直头饿死”一段,张岱说得真是胸襟坦荡,义利兼顾,他明指夷齐,实指自己:如果此时死掉,辗转沟壑一饿莩而已,于国谈不上义,于己也谈不上利。人不可苟活,也不能苟死:以死欺世盗名固不可,以死逃避责任也同样不可。

只读《梦忆》会让人误解张岱是个“太平闲人”,其实他很看重功名。但正因为他把功名看得重,所以也最讲真实无欺,要实功,要名副其实的真名。

有朋友问我,在那一年,如果没有《石匮书》的牵挂,张岱会不会寻死呢?我说:当然不会。

三、犬声如豹

《梦忆》自序云“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似是对自己前半生的清算,而《梦忆》的最末一篇却记了一个真实的梦。此篇仅见于《梦忆》一卷本,砚云甲编本一卷本无题,科图钞本则题为《平水梦》,比后来人所题的《祁世培》要好。张岱把这篇放到编末,我认为与写作时间的早晚无关,是想为此篇赋予特殊意义:平水之梦开启了他的后半生。

这梦发生在顺治三年初的荒村野店,扑朔迷离又清晰如画,是张岱一生文字中少有的灵异记录,而且透出了浓重的鬼气。

由于这梦写得很逼真,梦中的祁世培所言不但正中张岱所想,而且很有预言性,所以有不少朋友问我:这梦不会是张岱编出来的吧?我的看法是,张岱在当时的境况下,完全可能做这样一个梦。常言道“梦由心造”,梦中的一切,都反映着张岱的心理酝酿和意志抉择。是出山继续追随鲁王,还是埋名屏迹去完成《石匮书》,这正是张岱近几个月徘徊犹疑的心事,而且正如前一篇所说,他已经大体拿定主意,所以出现在梦中并以预言的方式由祁世培说出,也是很自然的事。

所以祁世培对张岱前途的指示,还算不上此梦的灵异,因为那里有张岱的心理暗示发生着作用。令人注目的是梦中对抗清大局的悲观预言:

世培曰:“天下事至此,已不可为矣。尔试观天象。”拉余起,下阶西南望,见大小星堕落如雨,崩裂有声。

张岱做梦是在顺治三年初,而西南抗清政权中,广州的绍武帝是在年底才败死,桂王政权则一直坚持到十几年后才消亡,祁世培指示天象,这就很像是鬼魂的前知了。张岱深知鲁王小朝廷的虚弱和无所作为,把复国的希望更多地寄托在西南武装上。梦中群星堕落的天象,等于让张岱彻底绝望,其震动是巨大的。

然后祁世培洒然而去,接着是梦中的“犬声如豹”,张岱惊醒,大汗浴背,此时又听到“门外犬吠嗥嗥,与梦中声接续”。为什么在祁世培出门后突然“犬声如豹”?因为犬看到了异物。异物是什么?是祁世培的鬼魂。而梦中的犬吠这时又转变为现实中的犬吠,梦境就是现实,梦中的祁世培就是真实来访的鬼魂。这证明了什么?梦中好友的话都是忠臣灵鬼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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