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渔家纪事 排船工地上的铁匠炉
滕怀森
儿时，老家的春天，是排船的季节。海边滩头的沙滩上是一溜的排船场地，我们几个小伙伴便是去那里观光的常客。然而出于安全考虑，大人们对我们管得很严，是不允许我们到处乱跑的。每次光顾，总被看场的老汉安排在铁匠炉附近坐下看，因为工地上锯木的、砸钉的、抹油的师傅们忙忙碌碌，到处是锤子飞舞，火花飞溅，确实也不安全。
铁匠炉是在排船工地的一处较避风的地方。然而，一溜的沙滩，毫无遮挡，避风只能是用几块板皮立起一个像棚子一样的铁匠屋子，里边盛着工具、铁料、煤炭，炉子支在棚子门外。我们便被安排在离铁匠炉六七米以外的空地上，在几块木头上坐下，这里是火星溅不到身上，又能看得明白。
铁匠技术的好坏，是排船的关键，因此，好的铁匠要早早预约。记得我们家排船请的铁匠，是一个黑脸的师傅领着两个徒弟，手艺不错，在方圆几十里，也算有些名气。
记得铁匠屋子的两边，竖着两块树皮作为门框，不知谁用红粉笔在上边歪歪斜斜的写着“千锤百炼，一鎚（同“锤”）定音”，算是开工的对联。那时我们都是上一年级的光景，这八个字大部分认识，但对“锤”与“鎚”不一样，怎么也不能理解，便请教铁匠师傅。他们说：“千锤百炼是大锤，一鎚定音是小鎚，怎么会一样？”原来如此，谁知如此荒诞的解释，我一直信以为真若干年，直到学会查字典，才恍然大悟。
在排船工地上，铁匠从开始一直到船竣工，是整天闲不着的。因为船上用钉太多，俗语有天上多少星，船上多少钉之说。钉子用得多，种类亦多；什么部位，用什么钉，有讲究，如钉住木头用扒头钉、连接木头用扒钜钉、连接木板用枣胡钉、编舵用扁担钉等十几种。
看打铁，却似在看表演：单是铁匠们一身装扮就很好看，他们将衣服扎紧，外面套上护披（用油衣改装的防护服），腿上绑上护膝（两块缝成双层的油布），脚面上再用油布遮住脚面，戴上墨镜，真像是古人出征时穿上的铠甲。
铁匠师傅分工明确。开始操作，老师傅负责用铁钳夹住铁料，在炉上反转烧透，掌控火候；一个徒弟拉风箱，另一个徒弟掌大锤侍候。打铁节奏有快有慢，当一块铁烧好后，老师傅便将烧好的铁件拉出放在砧子上，火红、透亮，铁汁欲滴，只见师傅用小锤轻敲一下锤打的部位，徒弟们立刻举大锤打下。一锤下去，火星四溅，像是金花飞舞，而且带着呲呲的响声，不几下，铁坯就打成了雏形。整个节奏“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欢快而又紧张。坯件变青了，又要烧第二遍。当坯件再出炉，这时师傅用小锤轻轻砸一下，又在砧子上点两下空锤，大锤也不用举得很高，只听得“叮咚叮叮，叮咚叮叮”，节奏明显放慢了，钉子不几下便被砸好。师傅再用小锤修正一下，然后在砧子的一个柄上将钉子挽上顶，放进炉边的木桶里粹一下火，只听“嗤”一声，一阵热气升腾，一个铁钉算完成了。那场面，既紧张又热烈。烧铁时风箱呼呼地叫着，炉上火苗呲呲地冒着青烟，煞是好看。铁匠师傅挥动着那粗壮的臂膀，那挥汗举锤的动作，正是劳动的舞蹈；那“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叮、叮咚叮叮”的锤子敲击的节奏，谁能说这不是优美的的音乐？
铁匠炉精彩的看点是打锚。古时没有现代化烘炉锻造，不能机械化操作，船上用的铁锚要人工锻打。打锚技术要求很高，黄花渔船用的铁锚几千斤一个，要到江苏定打，一个锚要排号几个月。一般几百斤到几十斤的铁锚，就在排船工地上最后锻打。解放初期那阵，在日照沿海只有石臼朱师傅爷俩和涛雒的王小眼师傅打造得最好。一个工地要打锚，那可是件大事。师傅们在炉前早早扎上一个高大的架子，架子上吊一根绳，绳上拴一铁环，并将烧铁钉的炉子换成大炉。一听说打锚，早上开始，便有了许多围观的群众。为了喜庆，船主除了要给师傅们准备香烟、点心等，还要给围观的人们分糖、分烟，然后焚纸，放鞕炮。打锚的工序是先分别打造好各部件，然后组合粘接，最后套箍。一根长长的锚杆几十斤重，坯料是一个差不多粗的圆铁棍，只见师傅们将长长的铁棍，一端要放在炉中的碳火上，中间穿过铁环，尾端由一人用隔热的垫布裹好，手握着翻动，老师傅掌握火候。当铁棍烧熟（通体火红透亮，铁汁欲滴），尾部握铁棍的人，通过中间吊环的拉点的力将铁棍的砸点移到砧子上，然后两个徒弟将大锤高高抡起，打起了“悠锤”，老师傅翻转铁棍，用口喊令“打”“打”，只见一锤一锤下去，火星溅出几米远，直到铁件由红变青才停止。一根锚挺，全身要锻打若干遍，而且粗细要有比例，要均匀。俗语说“铁匠短，木匠长”，锚件如果砸长了，势必锚杆变细，因而力量就小了，料就废了，因此，要特别注意。锚齿的锻打过程与此相同，只是先要一端打上尖，尖的部分由粗到细延长要均匀，要有力。四根锚齿打好，再打好套箍，最后粘接组装。铁锚的结实与否，粘接是关键，因而这是看技术高低的关键环节。师傅们先将两个锻件的相接部分同时烧好，然后抓住火候，将相接的部分叠在一起，一阵锻打，使它们粘在一起。接一个锚齿要烧若干遍，锻打若干遍。当四根锚齿全部粘好，由师傅校正锚齿角度，使四个锚齿按比例均匀排列，最后将做铁箍的材料打成薄铁件，卷成大致形状，与锚挺和锚齿的结合部一起烧红，将套箍套在锚齿与锚挺粘接部位，用锤将箍敲紧，锻烧后定型，一只铁锚就算完工。打锚是颇费功夫的活，一只圆网船铁锚有两只，要打几天甚至十几天。
20世纪70年代以后，沿海船上用的铁锚就已经不用人工锻打了。但每当想起当年排船工地铁匠炉，耳边好像又响起铁锤敲击那叮咚叮咚有节奏的音乐，脑海中又浮现出铁匠师傅全身披挂的衣饰，打铁锚那高高的架子和那些有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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