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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外号

柳州晚报 2019-06-16 11:13 大字

(一)

父亲一生有几个外号,不是他自己封的,而是大家给他起的。

小时候我们都喜欢叫父亲“老包”(即包公)。

因为父亲对我们要求极其严格,眼里容不得沙子。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时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一蹦一跳地放学归来,见父亲端坐在闸门的石礅上,身边放着一根竹鞭子,虎着脸。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大事不妙。果不其然,父亲不容我开口,大声呵斥我跪下。我不明就里,迟疑了一下,父亲的鞭子便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边打边骂:“叫你做坏事!叫你做坏事!”我一边躲一边哭,“我没有做坏事呀?!”“不许哭!”父亲的脾气我知道,你越哭他抽得越厉害。这时恰好母亲归来,一把夺过父亲的鞭子,“你想打死仔呀?”母亲撸起我的衣衫,看见一条条血印,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原来昨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几个小伙伴到河里洗澡,见对岸浪州村种有大片的西瓜。小伙伴们趁看瓜人离开,游到对岸连枝带蔓把瓜偷了。父亲听到别人议论说,运麟(父亲之名)的仔也参与其中,于是火冒三丈。其实是父亲听错了,把“运明”误听成“运麟”,继而使我白白受了皮肉之苦,说实在的,我心里确实怨恨父亲。

还有一次就更加冤枉了。那是1974年秋天的事,那时家家都有一个大大的“老虎灶”,“老虎灶”的灶膛很大,一次可烧成捆的柴火。这种灶是专门用来煮潲喂猪的。柴火烧多了,就残留下许多木炭,把这种木炭夹出来放进铁锅里盖实让其熄灭,叫“壅炭”。这样天天收集,一年下来也有十几筐,等到冬天拿去集市上卖,还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哩。所以我跟我弟弟分工好了,我负责煮潲,他负责“壅炭”。

楼上干燥,“壅”好的炭放进楼上的一个大缸里。那天烧的是枫木,枫木烧的炭很难熄灭,弟弟照例上楼倒炭。但楼上一角,父亲却偏偏把爷爷奶奶的棺材放在那里,虽然盖得严实,但确实很瘆人,我们每次上楼取东西都匆匆跑下来。弟弟一时心急,“哗哗”一簸箕的炭倒下去,不料有几个炭粒掉在楼板上,那炭死灰复燃,慢慢燃起了明火。

大约八点半,我们吃过早饭去上学。刚走出门外,路上正好跑过一个姓姜的知青,“小朋友,是不是你家着火了?快拿钥匙来开门!”我回头一看,果然见家里的屋脊窜出滚滚浓烟。姜知青一边跑一边喊:“失火啦!大家快来救火呀……”正在附近田地干活的叔叔婶婶们闻讯都跑来救火。他们提桶端盆,跑到池塘里取水。“快!上房刮火路!”有人喊道。于是有几个人爬上房,用锄头刮开长长的火路,瓦片“哗啦啦”直往下掉,看得我心都碎了。火很快被扑灭了,但房子却被烧掉了半边,几根烧焦的檩条还在“嗞嗞”地冒着细细的青烟。我整个人都傻了。这时有人提醒我:还不快去找你父母回来!

母亲回来见此情景,一下就瘫坐在地上,父亲却红着脸,眼瞪得像牛眼。我们几个兄妹都低着头,蜷缩在大门两边石礅上,不敢看父亲。我们知道,这一顿“黄鳝干”(指鞭抽)是逃不了的。

果不然,父亲率先揪住我的耳朵喝令我跪下,他坚硬的指甲深深地楔进我的肉里,一阵钻心的疼痛使得我杀猪般地叫起来。几个弟妹也抽泣着,忙不迭跪成一排,等待父亲执行家法。

显然父亲愤怒到了极点,但他却把一切责任都归咎于我,只因我比弟弟年长一年零三个月。所以他的鞭子总往我身上招呼。

那时,我们兄妹都对父亲又恨又怕。

(二)

父亲虽然在我们兄妹的眼里有点冷酷无情,却对母亲却是关爱有加。虽然不是对母亲百依百顺,但很少同母亲红过脸。

传得最广的一件事是:那年母亲采摘了一些南瓜苗,嘱父亲炒个菜,父亲看着这么娇嫩的枝叶,认为煮成汤更有味道。等母亲从菜园忙完回来,见父亲正盛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汤,一时生气,从灶膛抓起一撮草木灰撒进盆里。而父亲竟然不嗔不怒,反而哈哈一笑,“就当是吃胡椒粉了!”母亲见状,也转怒为喜。这件事一时成为美谈。父亲因而又多了一个外号:好好男人。

父亲在其他人眼里其实是个大好人。有人叫他“林公明”,意思是像《水浒传》里的宋公明一样仗义。

父亲1985年在村头开了一家小商店,大到锅碗瓢盆,小到针头线脑,五花八门的商品一应俱全。每天早上,父亲就挑着一担箩筐出门了,他要到三公里外的龙江小镇去进货,寒来暑往,风雨无阻。我曾抱怨父亲老是卖些小物件没有利润,但父亲却说赚钱事小,方便大家才是正道。

东家缺米,西家缺盐,只要对父亲吱一声,父亲一定二话不说,倾其所有。隔壁一个远房的阿姑,她的小女儿天生孱弱,三天两头往医院跑。那年她小女儿感冒引起了肺炎,生命已危在旦夕,情急之下,“梆梆梆”地敲开我家商店的大门。这时已是子夜时分,父亲得知情况,把进货的钱全部借给了她。

第二天没钱进货,就把两头没有长大的猪卖掉作资金周转。

父亲开商店十几年,到底帮助了多少人,我们不得而知,直到2002年父亲去世时,我们在床底下发现一本账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别人赊借的数目,粗略统计,竟达15000多元。

当时,母亲平静地对我们说,还是烧了吧!

(三)

父亲1955年参军,在部队入了党,三年后转业至海南岛东方盐场,成为一名科级干部。

因我的奶奶早已病逝,爷爷便续了弦,但后奶奶成分属四类分子,父亲因而受牵连,于1962年被遣返回家。

按理说,父亲应该有怨言,但父亲说,哪里不是干革命?父亲有文化,有胆量,有魄力,一回来就被推选为生产队长。那时正值家乡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父亲带领青年突击队日夜奋战在田间地头,屯田垦荒,开沟修渠,大打农民翻身仗。父亲扛起犁耙犁田耙地,抓起扁担挑石担土。父亲常常用手臂粗的茶树作扁担,一担能挑300斤,所以大家又给他起了个外号“大扁担”。

后来父亲娶了母亲,我们兄妹相继出生,父亲深感身上的担子更加沉重,一段时间别人又叫他“莽牯”。意思是像牯牛一样任劳任怨,干活却比牯牛还要猛。

我清楚地记得上小学三年级时的冬季,一天下午放学经过祠堂门口,见一大群人在围观墙上的光荣榜。光荣榜是用大红纸写的,上面是表彰获得最高工分的社员群众。父亲以5500分高居榜首。那时生产队每天最高分是10分,就算全年不休,顶多也就3650分,多出来的工分从哪里来的呢?原来生产队经常搞“计件式”,多劳多得。而父亲经常一天干了三五天甚至七八天的工作量。父亲几乎在用命来干活,像机器一样超负荷运转。

在那个年代,队里有九成“超支户”。而我家兄妹七人,家庭负担很重,却从来没有“超支”。虽然没有吃得好,但能吃得饱;没有好衣服穿,但总能穿得暖。

又有一段时间,父亲曾被人冠以“动摇分子”,大字报一夜之间贴满了整面墙。队长的职务随之被撸下来。原来那年父亲看见被批斗的对象,往往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就说了一句“既然文斗了,就不要搞武斗了”,因而惹祸上身。

还有一年,父亲又被说成是“投机倒把分子”,备受白眼。

因为当时农村分值低,一个工日只值五六毛钱,父亲寻思种植一些经济作物,帮衬家里渡过难关。有一天,父亲担着一担甘蔗到龙江市场去卖,刚到街口,便遇上了戴着红袖章的纠察队,他们说父亲是投机倒把分子,写了一块牌子挂在父亲脖子上要游街示众。恰好当时的公社书记虞桂明看见了,马上把父亲拉出来。因为他十分了解父亲的为人。

(四)

转眼到了1979年春天,万物复苏,万象更新,父亲的人生又迎来了春天。那年父亲重新当上了生产队长兼指导员,村民又送给父亲一个外号:林总。意思是我们村里的总务。

父亲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村里的大小事务、家长里短,父亲总是处理得井然有序。

1983年,农村实行包干到户,指导员撤销了,父亲一直担任村民委主任直至晚年。

上世纪90年代初期,刚过五十的父亲身体出现了颓势,他坚持不再当村民委主任了,但大家还是全票通过。当时龙江乡的党委书记韦海秋对父亲说:“林主任,你就再干一届吧!”父亲拗不过,只能应承。

父亲因年轻时劳累过度,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咳嗽都咳出血丝。我们看了都很心疼,劝父亲去住院,父亲却说这是老毛病了,扛一扛就好了。其实,最基层的农村干部是很辛苦的:搞计生、交公粮、抗旱排涝、邻里纠纷以及全村人的吃喝拉撒都要事事躬亲。父亲终于在1994年干满最后一届后坚持不干了。新队长对父亲说:“运麟叔,那你就给我当顾问,做个‘名誉主席’吧!”

从此,父亲又有了一个“主席”的外号。

父亲对于村民亲切的称呼,总是一笑了之。

如今,父亲已去世多年,但他的外号还不时被人们提起,因为父亲的每一个外号都有着自己的故事。父亲虽是一个平凡的人,但他却是一个有故事的平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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