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
小说世情□卢海娟
公元770年。潭州。
已是暮春时节,花开荼蘼,偏偏又逢一场骤雨。雨后,花儿谢了,满地的落红沦陷在泥淖之中,被风吹散,被雨洗白,被行人匆匆的脚无知觉地踏过。那些勉强挂在枝头的花瓣也已然斑驳了,枯萎了,再不复当初的娇艳与华贵。
雨过天晴,冷寂的街上多了些湿漉漉的拽着袍子疾走的人,不知从何时起,人们习惯了行色匆匆,习惯了躲进家里关紧房门。
小街的尽头,一个伶仃的身影蹒跚而来,原来是一位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花甲老人,老人右手拄着树枝做手杖,左手不时抬起,擦去额头上的汗,沉甸甸的背篓压得他弯下腰来,背篓里装了几味新挖的草药,草药上还滴着水,老人的衣裳和鞋子全都湿淋淋的,鞋子上沾满了泥巴。
老人是奔集市来的,这该死的雨一下就是四五天,无法进山采药,他已经五天没有进食了,他想到集市上卖掉草药换一点米,为自己煮一碗粥果腹。
集市上人并不多,一片萧条景象。老人选了一个位置放下背篓,吆喝着叫卖起来,蹲了大半天,总算卖出草药,拿着钱直奔米店,忽见自己的左前方围了几个人,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唱歌,“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怎么诗句如此熟悉,歌声如此熟悉?
老人不由得停住脚步,昏聩的眼眸闪过一丝光芒,接着又听那边唱道:“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凄凉满眼对江山。”歌声之后,又有筚篥丝丝缕缕如同呜咽,老人的心一紧,莫非,他也流落到此处?
老人记起,自己就是当年洛阳名士圈里才华初露的杜子美!老病缠身的杜子美一下子被带进从前的梦里:那时候,他还年轻,因母亲早逝、父亲又任职在外而寄居洛阳姑母家。正是在风流繁华的东都洛阳,他遇见了李龟年——大唐盛世最著名的歌唱家,因互相倾慕,两个风华少年结为知己。
作为宫廷名伶深得玄宗宠爱的李龟年,因赐第东都而声闻遐迩,是上流社会的娇客,诗名乍显的杜子美也常常出入于名流之中。那时候,哪一个盛会能少得了李龟年呢?哪一场欢宴能少得了李龟年呢?“云想衣裳花想容”是李龟年唱的,“红豆生南国”也是李龟年唱的,在华宴盛开,名流咸集的岐王宅、崔九堂,在大唐的倾城倾国的盛宴中,哪一次不是四座倾倒,八面叫绝?李龟年以他绝妙的歌喉一次又一次地征服了那些高官显贵,也给少年杜子美留下深刻的印象和美好的记忆。那时候,朝堂繁花似锦,诗人与歌者年华正盛,杜子美与李龟年,诗名与艺名,一度在大唐盛世云舞飞扬。
怎么转眼间大厦倾颓,转眼间年华已老,“当时天上清歌,今日沿街鼓板”?
拨开寥寥几个人,杜子美脚步蹀躞,与同样穷困潦倒的李龟年执手相认。
两个白发皤然的老者,嶙峋的瘦手拥握在一处,相对瞪眼看着却说不出话来,再急急地相互打量着:饥饿透着菜色的脸,破烂得难以蔽体的衣衫,还有什么沧桑要诉说,还有什么别情要问讯?别过脸去无奈地摇一摇头,听不到久别重逢的言笑晏晏,只有散乱的胡须在剧烈抖动,只有老泪在枯槁的面孔上辗转爬行: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好啊,好啊,这一生,终归还能见上这最后一面,在风景如画的江南,在这落花时节。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绝唱。
这一年,李龟年郁郁而终。这一年,杜子美贫病交加,卒于漂泊湘江的一条小船上。
这一年,两颗星黯然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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