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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今昔观察 —富裕病

阳光报 2019-04-23 01:00 大字

文/安黎

单从物质的丰裕度方面,完全可以断言,当下为中华族群历时两千余年文明史之前所未有。

中国有些人的富裕,带有暴发户的明显特征。也就是说,从昨日的赤贫,到今日的家财万贯,宛若坐着火箭腾空那般,从沟谷到山巅,几乎就发生于一眨眼一恍惚之间,中间缺失了缓慢爬坡的过度环节。

幸福来得太迅猛,未必一定就是福音。世代一贫如洗者,假若抓到一张中彩的巨额彩票,他今后的生活走向是分崩离析,还是花好月圆?是糜烂堕落,还是洁身自好?皆值得观察和拷问。

吃不饱的年代,人和人之间,尤其是亲戚与亲戚,邻居与邻居,由于各种物资极为短缺,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互助模式,抱团谋生,抱团取暖,联络很是频繁。从生产工具,到生活的日用品,诸如一把锄头,一把剃头刀,一碗面粉,一瓷缸食盐等,都是今天我借你的,明天你借我的。借来借去,就显得很有亲情,很有人情味。

手头宽裕之后,生产与生活之所需,轻易就能置备齐全,再也无需每做一件事,都要满村子或满街巷地奔跑着,敲东家门,敲西家门地去借了。即使遇到某种东西短缺,脑子里所想的,不是依赖他人,而是赶快去往商店购买。

越是富裕,人际关系越是松散,这是一种必然。道理再简单不过:彼此间需要少了,互动也就少了。

很多人怀念旧时人和人耳鬓厮磨般的亲密无间,却从来不分析为何形成这等景况。人和人肩靠肩,手牵手,在很大程度上,无涉于人性道德,只关乎于生存生计。

贫穷有贫穷的烦恼,富裕也有富裕的痛苦。贫穷时胃口小,极易满足,一顿饱饭,一件新衣,就足以喜气洋洋。但相对富裕后,却是欲壑愈发开裂,胃口愈发扩张,无论怎么填充,都深不见底。无法满足的欲望,本身就是一台源源不竭制造痛苦的流水线。

伴随物质累积的愈发厚实,很多社会问题亦接踵而至——包括人性的沦丧,精神的虚空,素养的缺位,以及贫富的悬殊等——但若追究起诸多问题的成因,除了树木的根系具有天然的缺陷外,也无不与暴富的“暴”字这一枝叶有所关联。

“暴”在这里表达的,是突然的意思。其所指向,是转瞬间的忽左忽右和忽高忽低,是出乎意料的从天而降或莫名消失。

一个人从冰封千里的黑龙江,坐飞机三四个小时,抵达火海一般的海南,或反之,从海南空降至黑龙江,如果不能及时地增减衣物并调适心态,肯定会因无法适应突然变换的气候感冒或中暑。

一向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中国人,在没有相匹配的精神滋养予以铺垫和支撑的情况下,面对忽然间的丰衣足食,无疑呈现出了某种病理性的特征:狂妄而自卑,浮躁而迷惘,虚火旺盛而裹足不前,欲望膨胀而底蕴轻薄。

民间有一句话,常用于斥责那些贪心不足者:吃了五谷吃六谷。

这句话的逻辑顺序是不能颠倒的,吃六谷,只能尾随于吃五谷之后,而不能置身于吃五谷之前。唯有吃饱了五谷,才会滋生出吃六谷的妄想。否则,玉米棒子还仅为墙上悬挂的画饼,望其一眼都要馋得流口水,哪还有心思幻想鱿鱼海参味道的美妙?

五谷是所有粮食谷物的统称,那么六谷究竟为何?如果询问农夫,估计农夫也会摇头,懵懂得无法解答。其因在于,六谷原本就不存在。

欲壑大开裂,红尘大翻滚,造就出了大批量抓住头发想要登月的狂人,也衍生出了无数口袋饱满脑袋空心化的盲人。

莎士比亚利用剧中人物的对白,指斥“疯子在领着瞎子奔跑”,大概正契合于此。

拥有,还要更拥有;奢华,还要更奢华;排场,还要更排场……在追名逐利的迷途中狂奔,永不疲倦,永无尽头,跑丢了鞋,跑丢了魂……生活,异化成了一种你输我赢的攀比比赛,演绎成了扭捏作态的自行表演。

贫贱易移,富贵易淫。欲海的巨浪挟卷着每一个醉生梦死的生命,吞噬着每一个迷失自我的地域,使其在名利的漩涡里沉浮挣扎,从而忘却对天空的瞭望和对自身的检视。

迷失,是精神层面的崩塌与沦陷,而迷失,却并不局限于乡村,几乎是全域式的,当人都被纳入某种观念的圈套、文化的热锅,以及无法挣脱的系统之中,又蒸又煮,又旋又转,这时候,人不想晕头转向都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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