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八马 解 良
老家满族那姓人家供奉着一尊神偶,一直以来秘不示人。我有幸见到这尊神偶,感觉它就像家乡这片土地上的苍苔老树。
踏上一方土地,若看不到几棵老树,这片土地就会让人感觉不厚实,不凝重,好像缺少了点儿什么。老树是这片土地活着的历史,是这片土地的荣誉。尤其那些佝偻在斜阳里的老树,与土地浑然一体,土地才有底蕴,才有内涵,才有古意森森的味道;老树的存在不仅使前来做客的外乡人对这片土地刮目相看,更为本地人带来自豪和骄傲。
我老家辽宁新宾,滋养过努尔哈赤的大妃阿巴亥(乌拉那拉氏),皇太极的生母孟古(叶赫纳拉氏),另有长白那拉氏,后来随清王朝迁居沈阳和北京。留在新宾的一支为七世依七那的后人,住在偏远山村,今姓那,姓南,所供奉的神偶为一件原始木雕,虽然在造型上有出入,但神偶的名字只有一个,叫《七人八马》。
生活在东北地域的满族先民世代与莽莽大森林打交道,供奉神灵与祖先皆削木为偶。在新宾的赫图阿拉博物馆里,存放着另一尊叫《佛托妈妈》的原始神偶,她既是满族先民崇拜的神偶,又是一件刻满历史记忆的艺术品,是展示这片土地古老人文精神的“活化石”。《佛托妈妈》神偶不像古希腊女神那样将无花果树叶系于杨柳细腰间,遮挡着羞处,而是将女性人体抽象成两只高耸的乳峰,中间夹一片柳叶,艺术地表现出女性阴部的菱形符号。那姓后裔供奉的神偶《七人八马》,还让我联想起吕德雕于巴黎凯旋门边墙上的《马赛曲》。
《马赛曲》雕塑的是马赛营志愿军的形象,是一种纪念性浮雕,同样,来自满族那姓祖先的原始木雕神偶也是一座纪念性雕像,雕塑了七个人──七个生活在白山黑水间的女真人(满族先民),还有他们骑乘的八匹马。像阅读一部古老的“象形文字”书,我通过神偶《七人八马》读到了这样一部家族史:一个北方原始部落在向着文明迁徙的途中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争,战争过后,整个部落只剩下七个人,八匹马。这尊神偶就是那场战争的标本。在那个还没有文字、无法用文字记录家乘的年代,部落的幸存者将这段血与火的经历木雕成“七人八马”神偶,为后世子孙留下一部无字的家史,一种以木雕形象记录家事的史例,一种通过艺术讲史的民俗,给这个部落这个家族留下来一部史诗。
在我家乡,那姓满族人的家谱记了十八世,分出多支,但神偶《七人八马》一直隐于民间,不曾面世。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社会渐渐开放,有人出自美术创作和民俗研究等目的悄悄打探这尊神偶,我就是其中的一人。在多次摸底之后,我得到这样的信息,供奉神偶的那姓人家将神偶放在西屋祖宗龛上的匣子里,每年的年三十扫尘,一家之主才可以打开匣子盖掸灰尘,方能见到神偶一次,家里其他人不许看,看了会“闹眼睛”。我曾面晤主人,渴望亲眼目睹木雕神偶,主人却说他家供奉的神偶在多年前的一场大火中被焚烧了。我知道神偶秘不示人缘于禁忌,神偶是那氏家族祖先的象征,被视为神灵,我们必须遵守凡人不能见神的规矩。听说文化馆通过关系拍到了《七人八马》的照片,我跑去看,发现这并非最原始的那尊神偶,传说也变成父亲带着七个儿子乘马出征,父亲阵亡,七个儿子乘马带着父亲的马归来,神偶便雕塑了七个骑马的人和一匹空马。又过了几年,终于有一个美术家在投入了大量感情之后被主人允许看一眼真品,于是他仿制了那尊最原始的神偶。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八匹马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彼此之间没有一丝缝隙。最外侧的两匹马向我们展露出完整的躯体,中间的六匹马仅仅是六个高昂的马头。骑在马背上的七个人像兵马俑,与八匹马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如果你不仔细看,一眼很难看出这个整体中有人落马,更看不出八匹马中哪一匹失掉了主人。整个木雕涂暗红色,暗示七个人与八匹马刚刚经历了一场血与火的洗礼,我们甚至还能从木雕上嗅出一股血腥气味。虽然不见文字,也没有说明,木雕却透示出一股雄性的刚阳之气,展现出一种原始艺术的魄力,就像世间的风雨雷电,五千年前是这样,五千年后仍然如此。
木雕《七人八马》没有《马赛曲》那样恢宏,也不是出自弗朗索瓦·吕德那样的雕塑家之手,它是满族先民的大森林作品,刀迹笨拙,刻痕粗犷,带着木头味儿和泥土味儿,后人却从中看到了祖先丰富的想象力和原始创造力。站在这尊暗红色的木雕神偶前,你能感觉到木雕背后关山迢递,征程漫漫,于冥冥之中听到马的嘶鸣与蹄音由远及近,伴着风的呼啸及兵刃相交的乒乓声。就像儿时买不起电影票,悄悄的趴在电影院散场门外面听电影录音前辑一样,马蹄声会逼迫你去进行一系列关于画面的联想,让你的大脑细胞与历史样本在想象的时空中成功会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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