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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真卿超越王羲之? □陈振濂

淮河晨刊 2019-01-10 11:35 大字

自书告身帖大字麻姑仙坛记楷书竹山堂连句东京国立博物馆“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展览海报2019年1月16日一2月24日,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将举办“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特展。预告消息一出,业内亢奋,书法圈和收藏鉴定圈人士奔走相告,以为必是近年来水平极高的“极品”展览。尤其是台北故宫博物院将同期向日本借展镇馆之宝颜真卿《祭侄稿》,是首次赴日亮相,更是令大家无不欢呼雀跃。

颜真卿是少有的与王羲之并驾齐驱的旷代大师。他的历史功绩如巍巍高山,这在别人或许是一句客套话,在他却反而是一句犹嫌不够到位的庸常评语——“巍巍高山”竟是庸常评语,这让许多书法家着实想不通。

王羲之的贡献,是在两周秦汉金文篆隶章草的书法“古风”笼罩下,以一手优雅的、舒卷自如的行草书,亦即是史籍所载王献之建议父亲要“宏逸”的独特的新书风,走向魏晋的“草”与“楷”。

草书本有后汉张芝,楷书有三国钟繇,算起来都是王羲之前辈。但唯有王羲之,把古法的草和新体的楷作了一次千古未有之融合,形成了魏晋行札书的体式,统治了三千年以来的书法史。这样不世出的辉煌业绩,当然是震古烁今的。

颜真卿的贡献,在“草”与“楷”之上又以一种非常超前的艺术表达,分道行远,以一个古来文字书写实用时代无法成功的“艺术化”方式,塑造出了唯一的“颜体”特有的典范。

即使是同为唐代名家的初唐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盛唐徐浩、李邕直到中晚唐柳公权,这一连串的书法大咖若真的排起队和颜真卿打擂台,也基本上是望风披靡、无力抗衡。颜真卿有此超凡入圣的修为,自然足以为万世所敬仰。

颜真卿最负盛名的当然是楷书,“颜柳欧赵”,向来是清末民国以来学书入门不二经典,尤其是国民小学课本中约定俗成的规范。论时间,应以欧阳询为冠,但多少年来大家不约而同都奉颜为尊;似乎是颜真卿获取了大多数士大夫读书人的心。

有人把颜真卿归结为忠臣烈士,万古一雄;因为欧、柳无此节烈,而赵更是被指软媚,故而颜真卿在书法史上的“首位度”稳稳当当,更是实至名归了。

颜真卿楷书的最大贡献,是他把唐代楷书作了自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以来前所未有的、彻底颠覆的大改变,这种“颜家样”的独特性,自有楷书以来就未有过,故世称“颜体”,有明确的独创性。千古一人,无有其匹,当然是大师级的人物。但还不仅仅是如此。颜真卿竟能把他的“颜体”写得与时俱进,八面生风,随时新意叠出,这又是他的独门绝技,欧、虞、褚亦不及也。排列一下:

34岁书《王琳墓志》(741)43岁书《郭虚己墓志》(751)44岁书《多宝塔碑》(752),进入颜体的成熟期45岁书《东方朔画赞》(753)50岁书《谒金天王神祠题记》(758)54岁书《鲜于氏离堆记》(762)56岁书《郭家庙碑》(764)62岁书《大字麻姑仙坛记》《臧怀恪碑》(771)63岁书《大唐中兴颂》《元次山碑》《八关斋会报德记》《宋广平碑》(772)64岁重书与三书《天下放生池碑》(773)65岁书《干禄字书》(774)68岁书《李玄靖碑》(777)70岁书《颜勤礼碑》(779)72岁书《颜家庙碑》(781)

据此排序,乃知颜真卿在一个世所周知的固定的“颜体”个人风格中,竟有如此多的变化。从三十到七十岁,横跨四十年的楷书面貌,既有循序渐进逐渐变化的基本轨迹;还有对每一作品的独到把握。

对传于今世的颜书的分析告诉我们,除年龄作品前后变化差异之外;在63岁时一年之间的《大唐中兴颂》、《元次山碑》、《八关斋会报德记》、《宋广平碑》共四件,如果比较一下,互相之间风格差异仍然极大,并无一重复雷同。

这就是说,颜真卿看自己的“颜体”楷书,不仅着眼于“体”以致生千篇一律千作一貌之弊;而是针对每一作皆施以独特的匠心和形式语言。这样的创作意识,别说在唐代绝无仅有;在几千年后的今天,也同样堪称绝无仅有!

看颜体如果只看到“体”,那很外行。而把二十几件名作排比起来,领悟到颜真卿在一千年前即已先知先觉,成功实践了我们一千年后才费力提倡还遇到很多不以为然误解的“一作一面貌”式的艺术创作要求;这样的超前千年,有哪个即使也同样拥有领袖群伦地位的名家所能达到?

这还是仅仅就颜真卿的“颜楷”碑刻论,如果还综合传世墨迹本如《告身帖》、《祭侄稿》、《刘中使帖》和刻帖《争座位帖》等等,那又是一个多大的书法世界?以一人之力有这样的覆盖力影响力,自古以来,除颜真卿外并无第二人。

故而这次东京展的展题,提法是“超越王羲之”。初见时曾颇为踌躇;学者思维讲究严谨,王右军、颜鲁公分领不同时代,历史功绩也不同,原无所谓谁超越谁;但仔细一想:论颜公在一个楷书中的“一作一面貌”的强烈视觉艺术风格表达,这倒的确是王羲之时代也没有过的。“超越”云云,似亦不为无据。

颜真卿的楷书开宗立派,千古一绝,他的行草书也是惊天地泣鬼神,《祭侄稿》当然是首选,还有《祭伯父稿》、《争座位稿》,合称“三稿”。在东京国立博物馆的“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展时作为广告招贴宣传的,正是台北故宫藏的《祭侄稿》图版。表明这件名作是他们此举的一个最核心内容。

我少时学行草书,也是照老辈人的规矩,先学《祭侄稿》,以求“取法乎上”,但一直找不到感觉,困惑不已。后来想想要不就《争座位稿》吧?再后来又是《祭伯父稿》,轮番试了一圈,仍然不得要领。

偶然发现颜真卿有一封手札《刘中使帖》,大为兴奋。首先想到的是在初学入门时,老辈书家都告诫我们,要学堂堂正正之象,颜真卿自必是首选。还有一个老说法,叫“颜筋柳骨”,颜真卿胜在“筋”,有弹性;柳公权胜在“骨”,清峻削拔。对照字帖,印象也八九不离十。

但少时侍奉沙孟海先师,每有家长带着十来岁的小女孩拿书法习作来求教沙老。当时初学流行正是一水儿的颜体。家长孩子走了以后,沙老对我说:很清秀的一个小女孩,怎么教她写一手重浊的颜体?我当时回答:颜筋柳骨,她老师和父母肯定也从旁听到这个说法,于是随大流。但学学颜体之“筋”,有力度有弹性,总归不坏。

殊不料,沙老却非常不赞成。解释说初学儿童,写赵孟頫也并非不可以;至于筋骨,那是要有相当基础以后考虑的事,现在横平竖直,才是第一要紧的。这在当时很让我惊愕自己的粗心大意。

楷书中的颜筋,有须眉男儿气,但也易浊。“叉手并足如田舍郎翁耳!”这是南唐李后主对颜体的批评。而米芾则更论曰:“颜书笔头如蒸饼,大丑恶可厌”;又“颜行书可观,真(楷)便入俗品”。这些批评,或在精神上与沙老的议论脉息相通?但颜楷雄强重拙却不惹人喜欢是事实,那么“可观”的颜氏行书何在?得非《刘中使帖》耶?

旦夕揣摩品读,乃知此帖为不“入俗品”、不“丑恶可厌”、不“叉手并足田舍郎翁”而又有充分的颜筋特征的绝世妙帖,于是,每日反复临习,自谓得其精妙。今日拙书行草中,仍然有许多《刘中使帖》的笔法意识和痕迹。三五行字而受益良多,或正是得益于当时沙老的随口点评而悟得大道所在也。

“颜筋”是十分重要的,无它就不成其为颜真卿。比如颜书另有一札《湖州帖》传世,但因缺少“筋”的弹性线条和专属笔法,终不为后来者追捧;以至鉴定家们多认为《湖州帖》系北宋米芾临颜之临本,已非颜筋本貌矣。

由这个“颜筋”伸延到现在的当红名角儿《祭侄稿》,或许悟性所得,另有一重新境界也未可知。二十几年前在中国美术学院书法专业上本科生课,讨论颜真卿。让学生们拿出《祭侄稿》印刷本,当时还只是黑白印刷,字帖纸张也很差,只能看一个大概。

但我指着字帖中段的几处勾涂划改或墨点示错之迹,说在颜楷二十种正书字帖中找"颜筋",不算本事,因为辨识度高。但在《祭侄稿》手卷各行各字中找“颜筋”,要有一些积累了。一个短竖,一个绕笔,有“筋”则劲健,无“筋”则坍塌;有“筋”则强弩射千里,没有则疲沓软弱甚不足观。

摹仿并不容易,反复多次也达不到原帖的质感。我当时就告诉学生们:“巧学习”不是仅注重写字技巧,而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和可能性来理解和培养审美感受还有判断力。

多少年过去了,学生们当初在课堂里的畏难、不屑、惶惑的表情,还时时浮现在我脑海里,成为我的四十多年书法教学生涯中一个非常有趣的记录。而从二十多种颜真卿楷书碑志的按年龄排列、到回忆沙孟海先生曾经不一概赞成小孩入门必须先学颜、再到我从颜公《刘中使帖》中真正理解“颜筋”之旨、又到在鉴定收藏界对颜真卿(传)《湖州帖》因少“筋”而遭鉴家质疑、再到在美院教学取《祭侄稿》为范本却有意舍本逐末、去追究勾涂划改之迹并专注求“筋”的彻底表达,我以为,书法名家名帖的审视、甄别、鉴定,和学习临摹教学,十分需要培养起书家一种"通感"的审美把握能力。而颜真卿正是因为拥有如此宏大的传世作品体量和种类;于是它正可造福于我们,并且已经创造出了一个可以让我们肆意驰骋的美学世界。(陈振濂,1979年入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师从陆维钊、沙孟海、诸乐三,获书法学硕士学位。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现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文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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