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⑤入得宽窄之门 做诗意栖居者
名家专栏⑤ 绘图罗乐
□吕进
也许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希望成为诗人,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诗人。但是,每一个人都应该成为富有诗意的人,诗意的栖居应该是共同的梦想。就像十九世纪英国那位当过大学校长的红衣大主教约翰·纽曼谈到大学时说的那样:“大学不是培养诗人的地方,但是如果一所大学不能引起年轻人的诗意激荡,那么,这所大学没有吸引力是无可质疑的。”
从这个视角,诗人应该是一个民族的美的发现者,良心的守护者,一个时代的“诗意裁判者”。
从另一个视角,诗人应该是一个自由的栖息者。在宽与窄中独坐,看了宽大的云朵和窄窄的鸟迹之后,品味人生,感悟天道,体味地理。
宽窄是相对论、是价值论、是模糊论,宽窄就是诗歌、就是激情、就是人生。体验宽窄,这就是诗歌里的哲学、就是信仰。
最近收到东北诗人李琦新出的诗集《这就是时光》。翻阅还飘散着油墨香气的诗页,我觉得自己也在接受时光的洗涤,感受到“诗意的激荡”,变得纯净起来。“慢慢变老的”诗人,她身上的诗意更加内敛,更加厚重:“变老的时候,一定要变好\要变到所能达到的最好”。
我每次见到李琦,都会想起她的那首成名作《冰雕》。诗如其人,她就是来自哈尔滨的冰雕呀,一身单纯,通体晶莹,完全不沾烟火气。太清高了,也不爱回别人的信,甚至连我也遭此待遇,所以我连连抨击她的这个毛病。
李琦和我交往30多年了。大概是1985年,她第一次来我家,当时她才20多岁,而我,则是一名青年讲师。进得门来,自报家门。她在一所高校教书,到重庆是参加一个教材编写会。一坐下,她就开始叽哩哇啦,数落同行比她年长的“韩老师”。她说,这个人对什么也没有兴趣,就是喜欢吃,“只有说到吃,才来劲”。
有一次李琦到重庆,诗人傅天琳、雨馨陪她先到缙云山上的“金果园”。买门票,进入果园后可以尽情摘下各种水果享用,但不得带走。但是,当她们到我家时,居然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鲜水果给我。我说:“诗人们,不太体面吧!”她们说:“好玩嘛。”吃饭的时候,我问起“韩老师”,李琦说,“已经走了。”她说:是我自己不懂事。韩老师其实是爱护我,总觉得我是一棵教书的好苗子,干吗要写诗,而且到我家的许多人,韩老师都觉得有异于常人,怕我上当。“韩老师弥留的时候,我去看望,道歉,韩老师连忙阻止我。”说到这里,李琦的眼睛都红了。我看到李琦一篇写傅天琳的文章,她提到当年到我家的事,说:“真感谢吕进老师和师母对我的宽容,让我在他们家尽情胡说八道一通。”
李琦和傅天琳是好朋友。前几年傅天琳搁下诗笔,在北京专心当外婆的时候,外界根本找不到她,只有李琦知道傅天琳的秘密行踪。李琦打了许多电话去“痛骂”傅天琳,怕傅天琳从此离开文学而去。她们两人同时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在评奖期间也流传了一个故事:两个人都不愿意报奖,原因是不愿和对方竞争,使听者动容。
李琦比较多地受到俄罗斯诗歌的影响,阿赫玛托娃这样的诗人是她的偶像。她会唱歌,尤其是俄罗斯歌曲,音色非常好。她到重庆搞讲座时,讲到苏联歌曲《草原》,年轻的作家们却不知道这首歌。李琦遗憾地说:“你们问吕进老师吧,他一定知道。”一次我们一起去台湾,我就知道她特别喜欢波吉尔科夫作词的苏联歌曲《小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到迷雾的远方……”所以,她获得鲁奖时,我给她打祝贺电话:“就不说多余的话了,我给你唱《小路》吧!”前一段时间,我编《新来者诗选》时,向她发去的约稿信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到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到你那里取走诗歌的光芒。”她说:“哎呀,还有这样约稿的啊!”
说起诗意的人,我还想起黄亚洲,我称他是“打着绑腿的诗人”。在当代文坛,黄亚洲是多面手。他打着绑腿跑路,作品一部又一部,诗歌一首又一首,几乎不见他休息。他的小说《建党伟业》《雷锋》都有不小影响。尤其是“触电”以后,他的电影作品《开天辟地》、《R4之谜》都有大量观众。在他的电视剧作品里,最有影响的莫过于《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他和我有缘分,诗集《没有人烟》《男左女右》《舍他不得》都是我写的序。诗集《行吟长征路》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我正好是那届鲁奖的评委。
每一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的五部获奖诗集都是经过几次投票,才能陆续确定下来。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评委会在投出四部诗集以后,感觉总体上有一种欠缺:这四部诗集都以底层弱势群体的日常生活为关注对象,好像还应该评出一部2004年—2006年间写“主旋律”的诗集。说到“主旋律”,评委们又都有担心,怕假大空,怕艺术性不够。于是,在呈报上来的这类诗集里进行了仔细阅读和选择,不约而同地发现了黄亚洲的《行吟长征路》。
我和黄亚洲,一个在浙江,一个在重庆,一直没有谋面之缘。2007年在绍兴颁发鲁迅文学奖,晚上,中国作家协会举办宴会,我和他都被安排在第二席,面对面而坐。其他席的几位获奖诗人都跑来向我祝酒,他好像没有什么反应。同桌的诗评家张同吾提醒他:“吕进是本届评委啊。”他看看我面前的铭牌,这才发现是我,“哦”了一声,遂起身向我祝酒:“谢谢支持哟!”这第一次见面给我的印象,就是在现实世界里这人不在场,好像老是沉浸在自己的文学天地里。
黄亚洲到中国新诗研究所出席华文诗学名家国际论坛。既来西南大学,得有见面礼吧,他给我带来一本《寒山子诗集》,线装本,很雅致。这个礼物,正合我的口味。
寒山,这是又一位诗意栖居者,当然,他是古人。进入二十世纪,寒山声名大噪,风靡欧美和日本,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兴起的“垮掉的一代”和“嬉皮士”甚至奉寒山为宗师。最先发现寒山的是胡适。在1928年出版的《白话文学史》中,他认为寒山是七世纪中期以后出现的“三五个白话大诗人”之一,学者郑振铎持同一看法。
寒山一生贫寒,但享年100多岁,这也许和他的处事态度有关吧。在唐代,寒山、拾得、丰干并称“三隐”、“三圣”。古人说:“三圣人风采正如清风明月之共一天。”他和拾得的一段对话很有名。寒山问拾得:“如果世间有人无端地谤我,欺我,辱我,我要怎样做才好呢?”拾得答:“你不妨忍他,让他,避他,不要理会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探寻神秘的禅机哲理,须入宽窄之门,“若得个中意,纵横处处通”“任你天地移,我畅岩中坐”。
宽,以广其渊博。窄,以从容收纳。悟得人生智慧,不妨诗意栖居,恰如一份守望:守住内心的安详与和谐,守住期待与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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