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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知道他们所有的故事 读甘耀明《邦查女孩》

马鞍山日报 2018-12-29 09:46 大字

■林颐

邦查,是阿美族的古早说法。多古早呢?传说中,那时候的树醒着,能走动。那个邦查女孩名叫“古阿霞”,其实古阿霞并不是她最初的名字。在她刚出生时,祖母每天给她洗澡,每天都给她一个新的邦查名字,七个名字,七种植物的芬芳。

帕吉鲁,是花莲人对面包树的称呼。面包树的树干通直,叶片又亮又大,叶绿素饱满,可以安抚疲惫的旅人的身心。很像那个孤僻封闭的男孩,他有难语症,无法与人对话,但他是古阿霞的暖男,也是伐木人的传奇,他懂得所有树的语言。

古阿霞遇见了帕吉鲁,她跟着他来到摩里沙卡林场,那是很高很高的一处山地,人们上山下山只能乘坐流笼,一种类似于缆车装置的大木箱子。古阿霞刚到那里,就碰上了意外,孩子们悬在半空中吱哇乱叫。古阿霞发愿要恢复摩里沙卡被废弃的小学。

“美丽的人,美丽的花,只相遇在生生世世的刹那间。”古阿霞带着帕吉鲁环岛筹捐,有个寺庙住持这样对他们说道,住持还说,因缘,是人世间最难解说的力量。这句话,我觉得,是古阿霞与帕吉鲁的故事的一个注解,也是把所有摩里沙卡的人们牵连在一起的神秘的力量。

《邦查女孩》是一个美丽忧伤的故事。为了写这部小说,甘耀明做了很长时间的田野调查与访问,“最后的成果较接近我想象中的台湾所有伐木林场的混合舞台”。甘耀明是中国台湾70后作家,被认为是当代“新乡土”文学的代表人。

《邦查女孩》具有浓郁的台岛风情。甘耀明堪称用文字展现视觉图像的能手,这部小说起笔就写一场人数众多的杀刀游戏,描写了帕吉鲁一力降十会的英姿。甘耀明也善于描写独特的山林景色,使之和人物造型相配合,构成一幅幅或清新、或狂暴的画面。譬如,他写登山者遭遇台风冰雨。艰险困苦,风雨停歇,“巨艳的落日挂在天陲,底下衬着无际的云海”,“一个摊在西海岸数百公里的落日”,这是古阿霞看过的最美的景,以至于她失控地哭个不停。

甘耀明的小说创造了一种空间诗学。摩里沙卡的人们,他们在遗失,他们也在寻找,梦想是他们心底的微光,使他们成为这个独特空间的居民。田园生活的美最适宜于寄托人们的幻想和情感,不过这只是一种镜像,反过来,人们的幻想和情感同样能增强田园生活的美。

甘耀明是以明确的自觉意识表现“自然世界观”的作家之一。《邦查女孩》渗透了大量阿美族的传说,对山川、对树木、对万物生灵,怀抱着敬畏和祈福。相契于自然的世界观,无所不在地溶解于作家写景抒情的笔端,高度凝聚在帕吉鲁这个“自然之子”的身上,带出诗意的、超现实的、魔幻的气息。咒谶森林就是我们人类的原乡。它被施加了奇异的保护色,以各种谣传的口述版本,阻止现代人的进入。人类的童年生活于广袤的丛林,那时我们懂得每片树叶的歌吟,树洞里藏着无数的秘密,水鹿和小熊都爱与人亲近。小说的语言仿佛山涧溪水的呢喃,温柔地流淌,冲去浮尘,使我们看到最初世界的宏美。

《邦查女孩》并不仅仅是抒发田园之美的作品。甘耀明以小说的方式为一个族群、为失落的个体,铸造心灵与情感的史诗。作家的使命不是如实地记录历史,也不是有效地解决现实问题,而是确定某种情感价值,表现人文关怀意识。古阿霞特异的外貌缘于她是美国黑人士兵与阿美族土著女子的结合,帕吉鲁则是日本富商的后裔,他的失语藏着一个隐秘的故事。

小说描写70年代的台湾,除了孤独的高山伐木工,人物还涉及漂泊无归的老兵、被迫害被囚禁被精神病的政治犯、妓女、流浪汉、白痴、残疾人……这些边缘人置身于孤绝的世界,作家不肯让他们被无情的生活冲刷淹没,因此他要发声,为他们书写,透过古阿霞的眼睛去描述他们的境遇,描述他们的良善,描述他们遭逢厄运却不肯熄灭的光亮。小说呈现了漫游与国族想象、身份迷思、自然寓言、失贞命运、政治乌托邦、后殖民时代,以及现代文明与悠久传统的冲突等方面的多重意味。

正是出于这样的敏感与关切,甘耀明眷恋蒙昧、诗化、超验的事物,难以容忍社会现实里那些非自然和反自然的现象。何以慰风尘?他让人与树通灵。人的背后站着静默的树,每一桩苦难与疼痛,都以怒放的姿态刻入它的存在。我想起拉马丁的诗句:“不计其数的世代,在它的荫翳之下生长、死去,而它呢?看看吧!它愈加年轻。”据说,植物是有记忆的,《邦查女孩》里的人们,一个又一个,与大地融为一体。树在风中摇曳,在讲述什么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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