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的选与注 ■杨建民
宋诗选注作者:钱钟书/选注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1958年9月
钱钟书先生是学者中的典型人物。一方面,对知识有无限渴求(杨绛先生在《干校六记》中说当时问钱能否在那里住下时,钱先生认真想一想,回答:“没有书。”);另一方面,非常虚心,尤其学问。这从他谈话作文的口吻中可清楚读出来。
但偶尔,钱先生也流露出一点小小又快活的自负,譬如,在给香港版《宋诗选注》所写前言《模糊的铜镜》中,他引了自己对记者说的一段话,以为这部书“只有些评论和注解还算有价值。”意犹未尽,他又加了一个脚注,说胡适先生晚年评及这本书,虽对选目很不满意,却说:“注确实写得不错。”不仅自己说,还拉出一个大学者的话作证,算是学人比较满意的心态表露吧?
《宋诗选注》,购到手很早了。当年读书,此书也是重要参读本。但当时心态,主要在唐,尤其盛唐。对宋诗一节,倒没有多少留心。近年虽仍对宋诗兴致不高,但钱先生漂亮的注却惹得我非常欢喜,并想撇开主体——诗,谈谈读注的一点感受。
先前为了方便,想在《宋诗选注》中寻找一下诗人生平,但可惜,极少。钱先生介绍作者,主要只是生卒年、字、籍贯,有何著述,然后就是关于诗的评价,却没有宰相、大臣,甚至县令小吏之类官阶之谱。我先以为是偶尔失落,但找了几员显赫高官:晏殊、寇准、欧阳修、王安石……仍然没有。我才悟出,这大约是选家的一个原则,职是职,文是文,此乃诗选,非比官职大小,在诗面前,大家平等。
此外,一些多种选本见到的作品,此书中不见了;而一些多种选本中未见的诗篇,此书中又出现,叫人感到选家的眼光。具体例子不举了。选家对此自有一番妙论:
“押韵的文件不选,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也不选,大模大样的仿照古人的假古董不选,把前人的词意改头换面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也不选,有佳句而全篇太不匀称的不选,当时传诵而现在看不出好处的也不选……”
有了这么多的条件,那些依附于文学因素之外得以存活的东西,就难有入选的机会了。就算是文学史中赫赫有名的大诗人,也公平竞争,一视同仁。黄庭坚,在宋代算是大诗人吧?又是“江西诗派”开创人;生前就与苏轼齐名,结果只选三首。理由是:“他的诗给人印象是生硬晦涩,语言不够透明,仿佛冬天的玻璃窗蒙上一层水汽,冻成一片冰花。”以“无可奈何花落去”著名的相国爷晏殊,亦仅选一首;隐逸诗人林逋美名四扬,不开恩,亦是一首;大词人柳永只一首。宋代大学者,号称“宋儒”中最讲究诗文的叶适,因“他的诗竭力炼字琢句,而语气不贯,意思不达”,连一首也不能入选……由此我们大约可见出选注者确实严格执行着自己的标准,是不受诗名,更毋庸说官位影响的。
除去这眼光和“辣手”,选者的注是少有的别具一格。譬如,钱先生认为:虽然选了宋诗,却并“没有义务或权利来把它说成顶好、顶顶好,无双第一。”所以,他评注起诗人来毫不留情面。晏殊在诗中有时把古典成语割裂简省得牵强不通。钱先生笑话他这样的模仿:“就像传说里的那个女人裁裤子,她把旧裤子拿来做榜样,看见旧裤子扯破了一块,忙也照式照样在新裤子上剪个窟窿。”还有绝的,没选叶适的诗,钱先生还有话:“他尽管是位‘大儒’,却并不能跟小诗人排列在一起;这仿佛麻雀虽然是小鸟儿,飞得既不高又不远,终不失为飞禽,而那庞然昂然的鸵鸟,力气很大,也生了一对翅膀,可是绝不会腾空离地,只好让它跟善走的动物赛跑去罢。”这样的譬喻,可以入《笑林广记》。
严羽是位理论家,写过一部《沧浪诗话》,但他写起诗来,却有些尴尬。用钱先生的评注:“批评家一动手创作,人家就要把他的拳头塞他的嘴——毋宁说,使他的嘴咬他的手。”这情景在现实中常见,这里指出非常有趣。
钱先生的注,还有许多可说。例如,为了让现代人了解某诗句,他甚至用后于宋诗的小说等内容来印证。以今证古,这在注中也颇少见,而钱先生著作却常常用。还有,有些诗较平白,便一字不注;有的诗虽平白,可来历复杂,便追根溯源,层层剥笋,一句而千百言,务求尽意,叫人读来十分过瘾。钱先生的许多小注,本身就是一节有趣文章,就算入选他的散文集中也无不可。当然,这个选本,选入了一些表现百姓穷苦生活的诗,这本无不可,但以此标准,却挤落了许多可入选之诗。时代使然,无可奈何。
选本评注,一般看像是一项辅导性的工作。但凡事都有个高低。广收博览,选少胜多,这需有极高修养和敏锐眼光;再加上注,这些共同组成一个难以分割的整体,水平就显现出来。有人说钱钟书这本《宋诗选注》出来后,先前出的宋代文学史应当改写。是否确当,我这个寻常的读者不敢妄言。但这不妨碍我喜欢这部书,尤其喜欢诗前诗后——评与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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