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监狱一服刑人员非正常死亡 两名狱警涉嫌玩忽职守被查
2017年11月4日，王磊在河北省唐山监狱走完了35年的人生路。
10年前，因犯合同诈骗、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他被判有期徒刑18年，期间因改造表现良好，曾获减刑1年1个月。
离回家的日子近了，人却没了。
唐山市检察院出具的尸检报告显示，王磊系因心脏缺血致急性心功能衰竭而亡。
王磊死亡当日的监控视频记录下了他离世前几小时内遭受殴打的画面：同监区两名罪犯持白色PVC塑料管连续击打他的头部、颈部、后背、臀部和足底，并让他脱去鞋子站在装有纽扣的物料盒里原地起跳长达80分钟，直至他不堪忍受，奔向狱警办公室。
2017年11月4日下午，王磊遭同监区罪犯王某光用白色PVC管殴打监控画面。澎湃新闻记者 卫佳铭 图
之后，王磊被带进水房。22分钟后他被架着走出，刚回到狱警办公室门口即瘫软倒地。事后，家属根据监控视频提出质疑：王磊之死另有原因。
今年12月26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从王磊家属处获悉，对王磊实施殴打的两名罪犯已被唐山市路南区人民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十七年和十三年。
12月25日，澎湃新闻从河北省监狱管理局证实，王磊死亡当日当班狱警中，有两人因涉嫌玩忽职守罪，已于12月4日被唐山市检察院立案侦查。唐山市人民检察院相关负责人也证实，该案是刑事诉讼法修改后唐山市检察机关查处的第一起司法工作人员职务犯罪案件，两名涉案狱警目前已被刑拘。
监控视频：死者生前遭同监区罪犯殴打
2017年11月4日晚20点26分，王燕接到唐山监狱打来的电话，对方称，其弟王磊因心源性猝死已在狱中死亡。约一小时后，王燕和丈夫胡军在唐山市利康医院太平间内见到了王磊的尸体：身体已擦洗干净，并穿好了寿衣。
王磊为何会突发心脏病死亡，伤痕又从何而来？王燕和丈夫当即向监狱申请调取当天的监控视频。几经沟通后，11月5日凌晨两点，他们在唐山监狱指挥中心内看到了记录王磊生命最后9小时的监控视频。
车间南部摄像头录下的监控视频显示，11月4日上午9点17分，王磊和他所在的一监区服刑人员正在车间劳动，王磊的机位位于缝纫三组倒数第六排。10点29分，所有犯人走到车间通道处集合，王磊也在队伍中，状态正常。
11点02分，辅工作台第二排的罪犯刘某走到王磊座位旁，用一根白色管子击打王磊的头部。刘某事后供述称，打人所持的白管系一根长80厘米、拇指粗的PVC管，其硬度能打弯塑料。
11点04分，刘某又用棍子击打王磊后背。9分钟后，身穿红色背心的缝纫三组组长王某光示意王磊走到机组前走道。两人对话几句后，只见王磊趴了下来，王某光随后用上述白色PVC管抽打王磊臀部10下。11点20分，王磊被另一名罪犯叫回机位，继续干活。
11点56分，王磊再次被王某光叫了出来，二人走向走廊角落。9分钟后，王磊一瘸一拐地走回来，一手提着鞋子，回到对面机位继续干活，王某光随后手持白管跟了过来。
12点22分，集体开饭，一监区人员聚集到过道上领取当日的午餐：一个馒头和一碗菜汤，唯独王磊仍留在工位上干活。午饭后不久，王某光又动手打了王磊头部，并用白管击打其后背。据王某光和刘某供述，当日对王磊实施击打是因为他“把活做错了”，同监区的其余多名服刑人员的证言也证实了这一点。
当日14点37分，王某光移坐到王磊对面，看着他干活。两分钟后，王磊被叫起，开始原地起跳。14点44分，正在辅工作台的刘某取来两个白色的物料盒，向里面放入一把纽扣，边上的另一名罪犯也捧了一把纽扣倒入盒中，让王磊穿着袜子站立盒中，原地起跳。
一监区罪犯张某伟证言称，王磊在此种情况下蹦跳了一个小时左右，期间刘某还往王磊头顶的灯管处插了一个小板，限定跳起的高度。监控视频显示，在王磊蹦跳的过程中，王某光还让其坐在地上，用白管抽打其脚心、后背、臀部、小腿和颈部。
14点51分，王磊再次站起时，身体已经出现摇摆。
王磊生前照片。澎湃新闻记者 卫佳铭 翻拍
空腹脚踩硬物原地起跳80分钟，多名狱警经过均未制止
监控视频显示，在王磊接受 “惩罚”的80分钟内，有4名狱警先后经过缝纫三组，但均未上前制止。
15点50分，王磊拔腿跑向狱警办公室。王某光和6名犯人，以及一名戴眼镜的狱警一同追赶。
一监区车间办公室内的监控录像显示，王磊奔至狱警办公室后被一名狱警拦住，紧跟着跑来的四名犯人将王磊拖拽出去。一监区车间东南部的监控录像显示，此后王磊被带到走廊角落。
16点02分，两名狱警和几名罪犯将王磊带至水房。22分钟后，王磊被两个犯人扶着出来，脸色苍白。在此过程中，紧贴水房的透明塑料门帘有一人影依稀可见，且门帘多次向外鼓动。
王燕怀疑，弟弟在水房里也遭到了殴打。
刘某在被讯问时称，他看到王磊被铐在厕所门口里面的铁网上，“当时王某光用膝盖在王磊的胸部顶了一下。”
王磊在水房期间，也有多名狱警经过并向里观望，均未采取任何行动。
16点26分，王磊被架至狱警办公室。监控录像显示，彼时王磊已走路摇晃，被扶进门后便瘫软在地，左手戴着一只手铐。之后，王磊被带入办公室监控不可及处。
现已出狱的一监狱服刑人员李强称，当天他正在狱警办公室内听训话，曾看到王磊瘫坐在地上。
17点50分，王磊被一名犯人架出狱警办公室，走路有些歪斜，衣服后背有一大片白灰，双手都戴着手铐。此时，所有服刑人员都已经收工，由楼梯向下走。两分钟后，渐无行走能力的王磊被拖拽到下楼拐角处时，和架着他的两名犯人一起消失在监控中。
同监区服刑人员蔡某平证言称，他扶着王磊出办公室时，王磊走路有点拐，后来身体往下坠，他和另一人架着王磊胳膊到门口平地时，王磊就失去知觉了。
尸检报告：外伤对心源性死亡有促进作用
王燕介绍，王磊生前未曾提及患有心脏病，且无家族病史，她对弟弟的死因产生怀疑：这是否与其生前最后7小时内遭遇殴打有关？
当晚接诊的利康医院急诊科陈姓医生称，18点30分120救护车赶到唐山监狱时，王磊已经瞳孔散大、大动脉波动消失，没有呼吸、心跳等生命体征。在一路接受心肺复苏抵达医院后，经抢救，王磊于19点12分被宣告死亡。
此后，在王磊家属和唐山监狱的沟通会上，监狱医院的负责人也证实了“在监狱已无呼吸、心跳”的说法。而当天拍摄的视频显示，当家属扒开寿衣后，多处明显的外伤显露出来：腋下淤青、臀部呈黑紫色且有条状伤痕，脚底严重黑紫、肿胀。
王磊死亡后第十天，唐山市人民检察院刑事执行检察局委托法医，在唐山市工人医院太平间对其尸体进行了解剖检验。
2017年12月7日，唐山检察院出具鉴定书，认定王磊系在冠状动脉粥样硬化（II级）伴局灶血管内膜坏死、缺失以及血栓机化的基础上，进一步发生纤维斑块内出血和血栓形成，造成冠状动脉左旋支及右主支严重狭窄，进而引发心脏病缺血致急性心功能衰竭而死亡。
尸检报告显示，王磊双侧臀部、左大腿、左小腿、左足背、足底、右小腿背、右手小指、膝部等16处不同程度的皮下出血。对此，鉴定报告认为，王磊体表多发性皮下出血、过度劳累、情绪激动等对心源性死亡起到了促进作用。尸检报告同时排除了软组织损伤所引起的急性肾功能衰竭致死。这意味着，王磊死于他自己可能都不知晓的冠心病。
王磊足底皮下出血（监控视频截图）
王磊母亲张艳芬称，入狱十年来，王磊从未向家人提起心脏不适。河北省监狱管理局也向澎湃新闻确认，监狱每年都会对服刑人员安排体检。
不过，一位不愿具名的法医向澎湃新闻表示，王磊所患的冠心病寻常体检并不容易发现，极易漏诊，需用冠脉造影才可以清楚诊断。他还告诉澎湃新闻，争吵、打斗和情绪激动都很容易导致冠脉粥样硬化斑块脱落出血，冠脉血管痉挛致使心肌缺血，死亡过程非常快。
缺失的视频：水房和狱警办公室内发生了什么？
王磊的姐夫胡军认为，若不是王磊生前遭遇了长时间的虐待和殴打，即便他患有冠心病，也不会突然死亡。
王磊死亡一个月后，2017年12月19日，唐山监狱对两名涉案的罪犯王某光、刘某以涉嫌故意伤害罪立案侦查。今年7月9日，唐山市冀东地区检察院以故意伤害罪，对王某光、刘某提起公诉。
12月26日，唐山市路南区人民法院一审以故意伤害罪分别判处王某光、刘某有期徒刑十二年、十一年，加上此前犯罪未执行完毕的刑罚，对两人分别执行有期徒刑十七年、十三年。两人被判赔偿王磊家属损失27514.8元。
法院认为，尽管王某光、刘某对王磊患病和病变过程并不知情，但不妨碍他们抽打并让王磊长时间原地蹦跳的行为与其死亡结果之间具有刑法上的因果关系，属于多因一果。
值得注意的是，此案三次开庭审理的过程中，王某光和刘某均辩称，是监狱干警授意他们殴打王磊的。
王磊家属代理律师、河北耕涛律师事务所律师黄国辉指出，王磊在遭遇殴打后，跑至办公室求助，当班干警不仅不阻止罪犯的不法行为，反而违反政法管理人员的职业操守，给罪犯提供戒具，让其继续体罚、殴打、折磨王磊。
但如何证明狱警参与或者指使殴打？王燕认为，唐山监狱提交给检察院的监控视频存在缺失。“王磊在进入水房后和在狱警办公室期间，一个多少时内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没有这一过程的视频？”她希望监狱方面能够提供记录王磊跑向办公室被拽到死角、进入水房至被拖出、进办公室直到收工被架出，以及在监狱医院就医抢救全过程的视频。
在事发后家属与唐山监狱的一次沟通会视频中，唐山监狱狱政科科长随军曾表示，监狱的摄像头是省局统一安装的，“我承认监狱监控存在死角。”
负责此案的唐山市路南法院审判长王瑞华则表示，根据冀东检察院提交的案卷资料，目前暂无更多与本案有关的视频。
检方介入：两名狱警涉嫌玩忽职守被刑拘
2018年7月16日，在唐山市丰润区政法委以及街道办事处、司法所、居委会等部门的协调下，王磊家属与唐山监狱签订谅解书，同意在接受92万元经济救助金后，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可以从轻或减轻对监狱干警的处置，或免于追究刑事责任。
协议签订当天，王磊的遗体即被火化。
不过，经济救助金的获得还有其它条件。家属和监狱签订的“条件救助金协议（暨承诺书）”要求，家属拿到钱后，不再就王磊死亡及相关事项向任何部门进行信访或提出主张。
承诺书的内容还包括：因王磊死亡案尚在诉讼过程中，如监狱及监狱方人员涉及违法须追究法律责任，包括但不限于附带民事赔偿等事项也必须依法处理，但同时家属要将协议中监狱给付的条件救助金返还给监狱方。
王燕称，当时母亲治病确实需要用钱，一家人才无奈签下这份有条件的救助金协议。
一年过后，对王磊的死，王燕本已逐渐接受，决定不再追究狱方相关责任。而近日唐山市检察院的一则案情通报，让王家人感到事情或迎来转机。
2018年12月4日，唐山市检察院官网通报，两名狱警涉嫌玩忽职守被立案侦查。
2018年12月4日，唐山市人民检察院发布一则消息称，该院依法对某监狱民警赵某某、张某某涉嫌玩忽职守罪一案立案侦查。检察院查明，在一名狱内服刑犯非正常死亡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赵某某、张某某未正确履行监管职责，涉嫌玩忽职守罪。该案是刑事诉讼法修改后唐山市检察机关查处的第一起司法工作人员职务犯罪案件。目前，赵某某、张某某已被刑事拘留，案件正在进一步侦查中。
12月21日，唐山市人民检察院刑事执行检察局负责人王六亿向家属及澎湃新闻证实，上述非正常死亡的狱内服刑犯正是王磊，而被刑拘的两名狱警为一监区干警赵博一和张会欣。
针对家属对于监控视频缺失的质疑，王六亿回应称，目前庭审中公开的视频确实不是全程所有监控视频，而仅是针对罪犯王某光、刘某犯罪的。侦办狱警职务犯罪案件时，将调取其他相关视频。
“唐山监狱提交的监控都有盖了章的，都是将来上法庭的证据，如果有人造假或者不全，那么提供录像的人也犯罪了，我们就有罪名在等着它呢。”王六亿说。
12月25日，河北省监狱管理局新闻中心负责人对澎湃新闻表示，目前此案尚处于检察院侦办阶段，不方便透露任何与案件相关的信息，将积极协调唐山监狱方面配合调查，如确有违法行为存在，必将予以追究。
最后一次会见：“再不换监区，就见不到我了”
生于1982年的王磊是土生土长的河北唐山人，也是老王家唯一的儿子。在张艳芬记忆里，儿子是个特别好面子的人，但不会得罪人。
王磊姐夫胡军告诉澎湃新闻，王磊入狱前曾从事煤炭生意，家里的亲朋好友都认为他能干，在外头“搞得定”。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打个比方，一块钱买入的煤，他八毛钱卖给别人，不知道咋想的，最后资金链断了，就向我们和外头的人借钱”，胡军说。
2008年9月26日，唐山丰润区人民法院判决王磊犯合同诈骗、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判处其有期徒刑18年，并处罚金70万元。王磊不服判决，曾提出上诉，被唐山中院驳回。
王磊在唐山监狱服刑的十年间，张艳芬几乎每月都会去探望，王磊经常向母亲要钱。张艳芬说，会见时，王磊很少提及在狱中的生活，只说劳动很辛苦，少有休息日，偶尔提到过被“教训”。
2017年9月30日，张艳芬循例前往唐山监狱会见。隔着玻璃，她发现曾经壮实的儿子消瘦了一圈，颧骨都凸出了。
那是张艳芬最后一次会见王磊。她至今还记得，儿子对她说：“妈，你再不找钱给我换监区，你就见不到我了。”
（文中王磊、王燕、胡军、张艳芬、李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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