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面孔(6)余光中(1928-2017)
当代诗·面孔(6) 余光中。
□胡亮
纪弦赴台湾以后,不忘《现代》,乃于1953年创办《现代诗》;次年,洛夫参与创建《创世纪》,余光中参与创建《蓝星》:此乃台湾诗三大重镇也。
《创世纪》,志在西洋与现代派,或与《现代诗》互为犄角。《蓝星》,志在本土与浪漫派,则与《现代诗》势成反目。然则,洛夫也罢,余光中也罢,皆诗龙也,几条麻绳哪里缚得住?
此处且说余光中。
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余光中忽而换心换肺,由“孝子”而“浪子”,由“毛笔”而“钢笔”,由“古董店”而“委托行”,终于投身于风起云涌的现代诗运动。
虽千万人吾往矣,其决然,其毅然,好比其所写及的飞将军。来读《西螺大桥》,“于是,我的灵魂也醒了,我知道,/既渡的我将异于/未渡的我,我知道/彼岸的我不能复原为/此岸的我”。诗人甚至借来兰德语,表达其抱负如是,“我的晚餐也许延迟。可是餐厅将灯火辉煌,宾客虽少,却都不凡。”
1958年晚秋,诗人赴美国爱荷华州立大学进修,受到立体派和抽象派的影响,其为诗也,颇能在抽象与具象之间来回转换。心中的古中国,似乎不敌眼前的新大陆。可是,奇迹——或者说契机——降临了。
诗人很快就发现,在异国,在异乡,只有橘枳之变,何来鱼水之欢?那就接着餐厅的话题往下说,来读《我之固体化》,“在此地,在国际的鸡尾酒里,/我仍是一块拒绝溶化的冰”。
诗人一生飘萍,由南京,而重庆,而厦门,由中国台湾,而美国,而中国香港,辗转各地,却在美国看清自己的身份,悟知自己的来历,不能说不是一段让人半天想不通的因果。“从我笔尖潺潺泻出的蓝墨水,远以汨罗江为其上游。”
回到台湾以后,余光中自认为现代的天花已然出尽,不仅要重返——而且要重铸——屈原以来的伟大传统。两次修正,几度迂回,“好几英里的寂寞”。从西洋之“水仙”,终回到中国之“莲”。莲者,美也,爱也,禅也。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诗人完成诗集《莲的联想》,其后全部作品,尤以诗集《五陵少年》和《白玉苦瓜》,上承传统,旁汲西洋,几乎都能给世界以鲜明的中国或古中国形象。多燕子的江南,多鹧鸪的重庆,“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余光中此类作品约有四个大宗:言情诗、怀乡诗、咏史诗与感时诗——“感时诗”是笔者的杜撰,却也有来历,“感时”即“忧世”,前者见于杜工部,后者见于钱锺书。
感时诗,可参读《敲打乐》;咏史诗,可参读《唐马》;怀乡诗,可参读《春天,遂想起》《乡愁》和《当我死时》;言情诗,可参读《等你,在雨中》《碧潭》和《珍珠项链》。
余光中作为“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诗人”,诗材极广,诗路极宽,风格亦摇曳生姿,或近于姜夔,或近于屈原,或近于李杜苏辛,可谓兼工各体而奄有众长。现代也罢,传统也罢,西洋也罢,中国也罢,诗人堪称“出将入相”。
宋人叶梦得《避暑录话》有言,“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这句话今天或可改成,“凡有井水处,皆能歌余诗”。两岸都在传诵,“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都在传诵,“十六柄桂桨敲碎青琉璃/几则罗曼史躲在阳伞下/我的,没带来,我的罗曼史/在河的下游”。
就总体而言,余光中的作品镂金错玉,雕梁画栋,既有精粲的细节,又有宏富的堂庑,既有文火,又有烈火,既有红牙板,又有铁绰板和铜琵琶,确实展现出了一些大家气象。
然则,其诗亦可指疵。他的问题出在哪里?色情主义?比如《火山带》《双人床》或《鹤嘴锄》?非也,他的问题出在用力过猛,用典太繁,辞胜于情而气胜于质。
打个比方来说,贵妇满头珠翠,遍身罗绮,却不如小女儿天生娇憨,趿着拖鞋就溜出来见了生客。
清人刘熙载《艺概》有言,“杜诗只有无二字足以评之:有者,但见性情气骨也;无者,不见语言文字也”。
杜甫代表汉诗的最高境界,余光中自是不及,其诗则每每先见语言文字,后见性情气骨——终是学人之诗而非诗人之诗也。
李敖先生谈及余光中,一则曰“学高于诗”,可谓的论;再则曰“诗高于品”,似有确证。
诗人密告小说家陈映真,其事也,已超出本文范围,这里姑且存而不论。
最后,要在这里做个交代: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余光中发表《天狼星》,引来洛夫发难,遂有现代与传统之争;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洛夫也便赶来与余光中会合,他们或已达成了共识:“传统”不是冰块,而是雪球,“现代”从来就无碍于这雪球的滚动。两者各有进退,可谓皆大欢喜;至于纪弦,一条路,走到天黑,其成就不免受到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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