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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前省长柴松岳:曾因力主民企老板当劳模而被批

王旻 2018-12-16 17:49 大字

柴松岳 东方IC 图今天的浙江,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均位居全国前列,乡镇企业成功改制和民营经济蓬勃发展、厥功至伟。改革开放以来,浙江的创新精神值得高度肯定。广东在最早引进外资、创办“三资企业”方面是得到认可的,但是在民营企业方面,从中央到地方大家一致认可浙江。

浙江经济发展就是中国改革开放发展历史轨迹的缩影。改革开放以前,浙江的国有企业很薄弱,同时地处东南前线,在全国各省份中,国家对浙江的投入是最少的。改革开放后,浙江就是靠自己的力量发展乡镇经济富起来的。

改革开放初期,全国都发展乡镇企业,相比之下,浙江、江苏、广东是走在全国前列的。一开始大家都学习“江苏模式”,但后来浙江经过产权制度改革走到前面了。

今天的浙江,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均位居全国前列,乡镇企业成功改制和民营经济蓬勃发展、厥功至伟。

乡镇企业起步阶段发展的动力就是物资短缺,所以出现了好多敲敲打打的小企业,乡镇企业就这样起家了。但在计划经济时代,乡镇企业的发展国家没有计划,它被逼无奈只能靠自己。浙江人很了不起。当时社会上流传着“四千精神”:走遍千山万水,说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历经千辛万苦。乡镇企业就是这样从各种渠道寻求发展。当时浙江煤炭、钢材很短缺,山西粮食很短缺,浙江人就把浙江的大米用火车拉去换山西的煤炭,把舟山的黄鱼和带鱼拉去北方换钢材。步鑫生讲得很形象,他说,国有企业是头“猪”,喂它多少吃多少;大集体企业是只“鸡”,撒一点米,没吃饱它自己还会去找吃的;乡镇企业是只“麻雀”,完全是靠自己去找吃的。

但是到20世纪80年代末,乡镇企业发展到了一定规模,产权不清的弊端就暴露出来了。

原来乡镇企业的产权分为两种:村集体和乡集体,资产分别归村委会和乡政府管理。我们调查研究后发现了许多问题,如厂长是乡政府、村支部任命的,厂长完全听命于乡政府、村支部;还有产权不清等。乡镇集体企业创办过程也是很复杂的,当年乡、村办集体企业绝大部分是由农村信用社贷款办起来的,因此在工商登记的时候就写“集体所有”。

所以乡镇集体企业出现时,产权是既不规范也不明确的,只有工商登记是明确的,但也不是按规范的“谁登记谁就是法人代表”,企业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办起来了。后来发展到一定水平后不规范就不行了。

20世纪90年代初我还是副省长。当时有很多群众来信来访,说乡镇企业乡长、镇长当家,实际上厂长是听命于乡长、镇长的。一次我到浙江诸暨一家企业调查,厂长给我看了十几张白条子,比如乡里要某项开支就写张1000元的条子,乡长或者乡党委书记开张条子写“某人是我的亲戚或朋友,他想到你厂里来工作,请你好好安排”等等。这样的条子是必须执行的,不然厂长就难当了。

甚至乡、村领导家里的红白喜事都要到乡镇企业去报销。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企业还能办得好吗?企业的专业性很强,有经营问题、销售问题、市场问题、生产技术问题,都是很专业、很复杂的。没有科学的管理制度,在市场竞争中是难以生存的。

到 20世纪90年代初,市场上的商品已较为充裕,市场竞争非常激烈。竞争力不强、产品质量不高、成本又高的企业,首先就要面临质量和价格竞争问题,这是有目共睹的。那时,有人提出按国有企业的那一套来改制。这是肯定不行的。因为国有企业本身就有一大堆问题解决不了,比如“大锅饭”问题、干多干少一个样等问题。乡镇企业的分配制度、用工制度起码比国有企业好,经营的灵活性也比国有企业好,如果乡镇企业再向国有企业靠拢,就是自寻死路。

乡镇企业出现了这些情况,不少县级以上领导,尤其是一些老同志很着急,他们认为乡镇企业的改革方向就是改革它的产权制度,明确产权。政企分开,落实权责是关键。

改革是“逼”出来的。乡镇企业要是不改制、不明晰产权、不落实责任,没有一套规范的管理制度,不要说发展,生存都很困难。

在当时的形势下,抓紧以产权制度为核心的乡、村集体企业改革已成为多数人的共识。我们因势利导,以省政府的名义下了个文件,对指导思想和基本要求作了规定。第一条是摸清原始资本,弄清楚哪些资产是乡、村集体的,哪些资产是职工集资的,哪些资产是属于信用社的贷款。第二条,借鉴温州、台州地区股份合作制的经验进行改制。股份合作制就是明晰集体资产、职工持股、金融借贷关系,鼓励职工现金持股,鼓励经营者、业务骨干多持股。第三条,信用社的贷款用法律的形式明确,它和企业的关系是债务关系,不是股权关系。第四条,原有的企业资产要经有资质的资产评估机构依法评估。第五条,改革方案要提交职工代表大会或全体职工大会讨论并获多数通过。

这个政策出来以后,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很高兴。结果,省政府文件一下去,两三个月时间,乡、村集体企业一下子全都改制了,真是像干柴烈火一点就着,都说省政府这个文件好,比较好地解决了政企分开,使企业能依法自主组织生产经营。

从1994年夏省政府下发文件起,到1997年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浙江省的乡镇企业发展突飞猛进。1998年年初,老省长沈祖伦跑到我的办公室说:“松岳,报告你一个好消息。农业部统计数据已经出来,1997年浙江乡镇企业的各项主要经济指标已超过老大哥江苏。”我仔细看着报表,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时候我们两人都有一种丰收的喜悦!

乡镇企业还有一个突出的问题,就是产品质量问题。20世纪80年代末,温州的假冒伪劣产品严重损害了温州乃至浙江的声誉。

1989年乐清出现了假冒低压电器,国务院七部委组成了一个整顿检查组,加上十多家中央级新闻单位,一行50多人浩浩荡荡直奔乐清柳市,组长是国家技术监督局质量检查司的司长。他们提出的口号是:关厂、封门、抓人。

整顿检查组来了后,我是第一个必须面对的人,因为我是主管工业交通的副省长。柳市大概有1000多家个体工商户,大多是设备简陋的手工小作坊,生产低压电器产品。我亲自跑了10多家,觉得这样的生产条件确实需要整顿。国务院为什么要那么兴师动众呢?因为有些工厂用了柳市生产的产品出了事故。调查后我认为国务院下发文件是正确的,不整顿非出大事故不可。

我把乐清县委四套班子科级以上干部都集中起来当众表态,我们坚决贯彻国务院的指示,坚决整顿乐清无序的生产秩序,对已经生产还没有投入市场的产品一律收缴销毁,对已经投入市场的负责收回,杜绝劣质产品出柳市。

同时我们也了解到,有几十家企业的基本生产条件还可以,他们希望政府能区别对待,不搞一刀切。从生产实际出发,我们和市、县领导研究,从中选出条件最好的企业给予扶持,像现在的正泰、德力西都是当年被选中的企业。但是它们为什么制造不出符合质量要求的产品呢?当时很大的问题在于重要的原材料买不到,如继电器的开关等触头是要涂上白银的,可是那时国家对金银进行严格控制,一般企业买不到,所以他们就用紫铜来代替,这就是产品存在质量问题的重要原因。

于是,我提出“整顿、杜绝、打击、扶持”的工作方针:“整顿”生产不合格的企业;“杜绝”危害社会的劣质产品;“打击”严重违法乱纪的企业;“扶持” 基本符合生产条件,却因为原材料问题而导致质量无法达标的企业。

我把这“八字方针”向当时的省委书记李泽民汇报,他说:“松岳,你看着办。”

“八字方针”里的“扶持”,在当时的情况下是最重要的。最现实的,也是最有效的扶持,就是解决白银来源问题。

陈慕华同志是我们浙江老乡,于是我打电话给她说:“慕华同志,有个事请你帮帮忙。”于是我就把乡镇企业的情况跟她讲了一下,她回复:“白银都是严格控制的,我们再研究研究。”我又去找了当时的浙江省人民银行行长陈国强。跟他讲明情况后,他说:“好的,柴省长,我跟慕华同志去说。你给她打过电话了,我再给她打。”国强同志当即就给陈慕华同志打了电话。就这样,中国人民银行破例批给了我们500公斤白银。我真是喜出望外,当下就叫翁礼华同志(时任浙江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负责配合部委整顿处理乐清低压电器事件)负责择优扶持工作,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翁礼华带着这批白银到乐清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中央调查组对我们的“八字方针”和做法不太满意,检查组先找了李泽民书记,说要解决温州乐清的假冒伪劣问题,首先要解决省委柴松岳、翁礼华和市委领导的思想观念问题。幸亏我曾经向李泽民同志汇报过“八字方针”,他叫我不要有顾虑。

假冒伪劣产品竟然骗到我这个副省长身上来了。

20世纪90年代初,温州生产的假冒伪劣产品是全国有名的,温州的皮鞋只能穿一个星期。有一年6月,温州一位市委副书记陪我到苍南检查工作,晚上住在苍南县委招待所,洗澡的时候大家都赤膊,我也赤膊。他看到我的皮带都钩破了,就说:“柴省长啊,你怎么这么艰苦啊,你去买一根新的嘛,我们这里的牛皮皮带很便宜的。”我说好的,吃了晚饭以后就让他陪我到苍南市场去看看,我当时也想看看市场。

到了苍南市场之后,一看市场里皮带很多啊,一条一条真漂亮。我拿了一根皮带问老板:“是真皮还是假皮?听说你们温州有假皮!”老板说:“同志你不好弄错哦,这个是真皮啊!”我说:“多少钱一条?”他说:“5块钱。”我说: “5块钱一条是真皮啊?那也不会是牛皮吧?”他说:“真皮!真牛皮!”我再反问:“猪皮吧?”他说:“绝对不是猪皮,是我们温州大批量生产的真牛皮!就是便宜。”我问温州的副书记,他说没关系,一般不会乱说的。我当下就说:“好,那我就买一条。”我把我那条破皮带拉出来扔掉,给了他5块钱。这条皮带看起来是不错。那时蔡惠明就说:“5块钱一条的黄牛皮皮带?没这么便宜吧?”我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说是真的,那大概就是真的吧。”

那是6月份的事情。后来到了8月,我和省财政厅和交通厅两位女副厅长到北京出差,住在浙江驻北京办事处。8月天气很热,工作人员把我套间里的空调开得很足。刚和她们聊了两句,我就打了个喷嚏。一打喷嚏,“坏了,我的皮带断了”。8月份,穿得很单薄的,我又不好意思对着两位女副厅长说皮带断了,于是就捂着肚子说你们坐会儿,然后就往里间走去。她们大概以为我拉肚子了。我进去以后,把门一关。我把皮带拉出来一看,里面是一层马粪纸,外面用破布包起来,再用胶水粘起来,最后用塑料压起来,看起来像真皮的。哎呀,当时没办法了,皮带没有了,我就到处找。后来还好,宾馆房间的阳台上有晒衣服的塑料绳,我就把那条塑料绳解下来,权当腰带。最后我把衬衫拉到外面遮住里面的塑料绳。

副厅长她们还没走,她们以为我拉肚子了,问我是不是肚子不好。我说不是肚子不好。她们问我那为什么捂着肚子进去啊?我说是皮带断了。她们笑死了。下午只好叫我的秘书去买了条真皮带。

从北京回来之后我就发火了,我在全省打假会上叫温州表态,也把自己的遭遇给讲了。下面哈哈大笑。我说这件事是真的,不是道听途说,假冒伪劣产品竟然骗到本副省长身上来了。温州出席会议的市领导非常不好意思,第二天就专门让一个干部给我送来了一条真皮皮带,说:“这是我们书记、市长给你赔礼道歉的,请你一定要收下。”后来我也不客气,说:“收下!通过这件事,我也收下你们打假的决心。”后来温州真不错,举行了全市大动员,还把劣质的鞋、劣质的皮带、眼镜什么的在武林广场上堆了好多,当众一把火给烧掉了。

后来朱镕基总理来浙江检查工作,总是跟我讲:“柴松岳,你们浙江温州的假冒伪劣产品太厉害了!一定要想办法禁止。”我说我在抓,就把我们开会动员整顿的情况跟他讲了,另外我还把我这个皮带的事情跟他讲了。他哈哈大笑,说:“你这个是报应,报应。温州的假冒伪劣产品骗到你这个管工业的副省长身上了,你才引起重视,我过去跟你讲了几次你还不当回事。”我说:“我还是当回事的,不过这件事情让我印象太深刻了。”

后来朱总理走到哪里就把这件事情讲到哪里,不过他把这件事情讲歪了,当时我是打了个喷嚏才把皮带绷断的,他却说,温州的假冒伪劣产品到了什么程度,竟然骗到了浙江分管工业的副省长柴松岳的头上,柴松岳的皮带用了还不到一个月,他放个屁就把皮带给绷断了。大家哈哈大笑,这下子全都知道了。后来吴仪同志到浙江来,她说:“柴松岳,镕基同志老说你放了个屁就把温州的皮带绷断了。”我解释说:“不是放屁绷断的,是打喷嚏绷断的,他弄错了!”吴仪哈哈大笑说:“打喷嚏和放屁都差不多的。”我说:“你回去就跟朱镕基总理讲,说柴松岳有意见,要让他纠偏。”吴仪真给朱镕基总理讲了,朱总理就说:“纠什么偏,上面出气,下面出气,不都是一回事吗?”这都是笑话啊,我想告诉大家浙江经济发展是怎么过来的。

为什么民营企业老总不能当劳模呢?

对于民营企业,虽然通过改制,产品质量有很大提高,但是大家对他们的认可还是要有个过程。1999年,评省级劳模,具体工作由省工会负责,报省政府批准。那时候我已经是浙江省省长了,等副省长叶荣宝把名单确定好送到我办公室之后,我拿起来一个个看,想:“怎么民营企业的老总一个都没有啊?” 我印象中有许多很有名的民营企业老总,像南存辉啊,胡存中啊,还有萧山的徐冠巨啊。富阳也有一位老总,名字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年长江发大水,他企业也不大,把一年大概200多万元的利润全部捐献出来用于救灾。

当时我就签了意见,我说:“荣宝同志,请你考虑一下,浙江民营经济占了那么大比例,对国家作出的贡献,无论是上缴国家的税金,还是安置社会就业,民营企业都功不可没。他们为社会、为国家作出的贡献很大,特别是一批优秀民营企业家。为什么评劳模的时候,没有一个是民营经济的代表?今年请你考虑,有代表性的民营企业家要评省级劳模。”叶荣宝就去跟省总工会商量,因为具体工作是省总工会做的。他就把我的批示给省总工会的同志看,说希望有优秀民营企业家的代表,不过数量多少可以考虑,这是政府对他们的鼓舞和认可。

省总工会的同志说不行,他们说请示过全国总工会,全国都没有的,所以不能评,主要是对民营企业家的性质有不同意见。多数人认为他们的性质是资本所有者,资本所有者就是资本家,资本家怎么可以评劳模?这是混淆了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本质和道德线。

当时我就发火了,我说:“民营企业家是资本家?谁给他们戴的帽子?”他们说不管戴与不戴,本质上他们就是资本家,他们是资本所有者。当时我认为,中国民营企业家和资本主义国家的资本家在本质上是有区别的。道理很简单,中国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国家,民营企业创造的社会财富,特别是为国家提供了大量税金,解决了大量的社会就业问题,这些都是国家现时急需解决的难题,尤其是他们生产的物质财富,客观上是为共产党执政服务。归根到底,他们是为巩固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制度服务,而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资本家,他们创造的物质财富,归根到底是为巩固资本主义根基服务的,这是根本区别。他们接受共产党的领导,他们为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提供强大的物质基础,就凭这一点,就不能把他们同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资本家画等号。所以我还是坚持他们中的优秀民营企业家作为代表,评省级劳模。

我这番话一讲,省总工会的同志想想也不无道理,就再请示全国总工会。全国总工会回复说:“还是不能评,问题不能解决,全国都没有解决。”后来我就把这些情况和我的想法向张德江同志汇报,他说:“这不是小事,尤其对浙江来说,是很现实的问题。”德江同志很重视,召开省委书记办公会议专题讨论,大家一致同意我的意见。就这样,在浙江出现了民企老板当省级劳模。

这个问题从理论到实践,打破了原来的禁区,浙江是全国第一家。后来《人民日报》头版登出来《浙江省省政府决定评民营企业家劳模》。报道说,这是柴松岳省长批准的。这下全国轰动了,北京一本杂志说:“没有想到,一个省委副书记、省长理论水平这么低,把资本家算进劳动者,而且还评了劳模,混淆黑白。”“这样的人还能当省长?这样的人还能当省委副书记?这样的人在省一级领导里还不变颜色?”批得我够呛。

当时《人民日报》理论部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柴松岳同志,知道你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你有什么话要说,我们可以为你申辩。”这使我非常感动!但是我后来想,为这种事情去申辩没什么意思。我打了个电话向他们表示感谢,我说:“我对这些攻击人的话,不在乎。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确实我工作也很忙,没时间、没精力跟他们玩这一套。”这是1999年上半年的事情,后来到了1999年7月1日,江泽民同志发表“七一”讲话,我就“解放”了。

(本文原题为《柴松岳:浙江的发展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缩影》,柴松岳,1988年2月起担任浙江省副省长,1998年1月—2002年10月任浙江省委副书记、省长。作者为中新社王旻、严格、柴燕菲,选自由中国新闻社浙江分社编撰的《浙江改革开放40年口述历史》一书,微信首发于公众号“中新浙里”(ID:ZJXWZZC)。澎湃新闻获授权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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