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老屋
母亲去世后葬在老家屋后曾经的麦地里。
坟地周遭长满杂草和灌木，坟头盖满扎眼的蓬蒿，其间还有几朵探头探脑的野花。不是几团躲在杂草丛间、腐朽的麦茬提醒你，绝对看不出这里曾经就是一块麦地……
麦茬的前生也曾青翠过、丰收过呀！站在母亲坟前，一丝悲凉掠过心头。
昨晚又梦见她老人家了。从城里回到乡下是专程为她上香的。
拜过母亲必须得回老屋看看。老屋是老家的唯一了，再没有人居住。
走进院坝，一地落叶盖住进门的路，几棵胆大的杂草竟然长在门口。它们是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了，完全忽视我们的存在。几把老式挂锁尽职尽责，紧紧拽住大门，才得以挡住杂草和败叶进入室内。斑斑锈迹，让我充满感动感激。
我从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一一试着将它们全都打开。其实室内没有什么值钱之物，有的是母亲生活用过的物件和农具。可我就是忍不住把门打开，想看看。
饭桌依然陈旧，覆着一层薄灰，和几把椅子围在一起，纹丝不动。这张饭桌是我儿时的最爱。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巴山的农村有着超越其他地方的贫穷。家中仅有的一点好菜母亲都会拿出来招待客人，可就是不让我们上桌，怕我们嘴馋，抢菜，怠慢了客人。开饭前只留下一丁点腻烦的咸菜，让我们躲到厨房里吃。她自己夹上两三粒咸菜露在饭皮上，然后站到桌前陪客。客人过意不去叫她吃菜，她总是把碗略倾重复那句“我碗里有菜呢”。只有遇上我们的生日，母亲才会备点好菜让我们上桌放开地吃，而她自己仍是咸菜就饭。
饭厅后段的隔间便是厨房。厨房里什么也没有了，碗筷和刀具送人的送人、扔掉的扔掉，几口大锅也给婶娘做了烤火的地炉。仅有灶膛里余下的一点冷灰还能让我想起炊烟。每天清晨，母亲是第一个升起炊烟的人，她会用自己爬着背回家的柴禾煮好一锅猪食，然后牵着疲倦的老牛下地干活。老家离我就读的中学太远，全是山路，母亲横披衣服起床升起黎明看不见的炊烟，给我备好热腾腾的饭菜，又将几枚煮鸡蛋用废报纸裹住放入我的书包里……
推开堂屋的门，墙上几颗锈得发黑的铁钉也像钢针一样扎在我心里。斗笠蓑衣挂在铁钉上，沾满泥浆和雨痕，穿孔的头顶、破烂的边缘让我无法想像母亲怎样才能保证雨不湿衣。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饱一餐饿一餐，母亲从此落下了病根。
转身进入母亲房间，简易的床架已侧立墙边，满屋凉意弥漫——这也是母亲离开人世前最后一站。她静卧床上，用低沉而微弱的声音对自己后事进行安排：死后葬在老屋附近，儿女披麻戴孝三天，张叔李婶家的人情必须去还，我家哪块有地哪块有田……一家人早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母亲，我愧疚、我自责、我难受啊！几年前你就胃病常犯，你总说小毛病两片西药就行。我后悔没有强行带你检查，导致病情延误，以致“胃癌晚期”。
面对病魔，母亲是坚强的。化验抽血，输液打针，放疗化疗；头晕呕吐，食物不下，口水难咽……她从不喊痛，从不呻吟。我求她：“您呻吟出来吧，这样病痛就会减轻！”“那有啥用，还会吵闹你们。”她就这样毅力惊人，事事为别人考虑。
随着死神临近，母亲又表现得非常淡定。有一个细节今生永世难忘。在靠营养液维系生命的第十天里，我们同意了她回乡下老家。临行前，她还四处搜寻自己用过的物品，叮嘱我们将她遗物清除干净。步履难移，脸颊瘦削，目光暗淡，说话语气却很平和，如一次外出旅行（只是她的旅行没有回程）。谁都知道，送她回乡下预示着什么，她比我们更为清楚。我是没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那一刻，我特别恨自己：母亲的无助无望，儿子却无能为力；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她放声大哭一场！
母亲回到老家不吃不喝又过十一天才走。全家大小都停止手中工作回到她身边，白天晚上轮流守护，作着最后的陪伴。邻居和亲友也陆陆续续来看她。房顶的炊烟又袅袅升起，只是大家心情沉重再无昔日的欢笑。
母亲走了！灵堂设在老屋中央，遵从她的遗愿我们戴孝三天。老屋也是她的孩子，四下戴满白花。房屋虽显陈旧，却穷尽母亲一生心血。她刚来婆家，尚无片瓦，一年萝卜野菜攒下半柜细粮。开山打石、踩泥烧瓦、筑墙架檩，不计日夜终于有家；才过数年，房屋开裂，又是节衣缩食，再筑土房；改革之风吹遍大地，母亲勤劳致富不舍昼夜，楼房再起，头已半白……
一切皆已成为过往。站在老屋前面，难以释怀呀……时间无情，生命有痕，纵然母亲化作一缕烟、一丝云，老屋里还是有她的身影。虽然她已离开，她的精神生命早已皈依我们。思之念之，也渐渐明白：母亲为何执意要回乡下老家？为何要求死后葬在老屋附近？为何面对死亡如此淡然？老屋是她的根，有她的魂！既然生死已定，只求灵魂安生。
又要离开老屋，离开母亲了。我拿起笤帚将室内室外扫得干干净净，心中默念道：这也是我的家，我的根，我的魂！老屋啊，你就是我的母亲，若干年以后，我也将幻化成您……
□黄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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