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历程
◇曹永胜
鞋是一个人最基础的装备。鞋是生活的一部分，它带我们从故乡去往远方，又领我们从远方回到故乡。小小的鞋子，与岁月同行，盛装着我们前进的步伐。
从1976年开始，大姐和二姐相继出生，以及1980年的我，母亲都用她的传统技艺为我们铺陈最初的人生。农活一结束，放下农具，她就拿出另外的工具。大布、小布，新布、旧布，在她手里很快变成各种尺寸的精致布鞋。我们穿着它第一次站在地上，摇摇晃晃奔跑在竹林和地坝。
整个小学，我都爱穿母亲做的布鞋。可下雨天总不能也穿布鞋吧，父亲就在镇上给我买了一双塑料凉鞋。很多次，我看见一些同学穿的是另外一种塑料凉鞋，看起来软绵绵，不像我的穿着硬邦邦的，不太舒服。我觉得他们那种穿起来肯定更舒爽，攀比和虚荣心理同时作怪，我嚷着向父亲提过几次要求。一个夏夜，父亲用迟缓的语气对我说：“你攒劲考，考好了我就给你买。”希望就是动力。我发奋图强，考了一次全班前几名。父亲兑现诺言，给我买了一双泡沫凉鞋。后来知道，价钱比我先前穿的塑料凉鞋贵一倍。那时家里穷，父亲一定是咬着牙才买下来的。
父亲的三哥当兵后留在内蒙古一个铁路单位工作。我们两家一直保持着春节互寄物品问候的习惯。我们寄过去香肠，他们就寄过来军用大衣和帽子等等，其中也包括鞋，我们猜想应该是单位发的福利品。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三叔给父亲寄回一双大概是军用材质做的皮鞋。厚实的鞋底，软硬适度的鞋面，稍微擦拭一下鞋面就铮亮铮亮。父亲舍不得穿，一般只在春节或家里有重要节日才拿出来。擦一点鞋油或者不擦，走在村子里，都会有一些羡慕的目光。加上三叔寄回来的绿色军大衣和帽子，父亲一到春节就成了居住在村里的“退伍军人”，好不风光。正月十五一过，他又小心翼翼把鞋擦拭干净，连同军大衣和帽子整齐放进衣柜，以备来年再穿。我曾好奇地用瘦小的脚试过几次，鞋的内层是柔软的细毛，毛包裹着脚，脚心暖暖的，会让人忘记冬天的寒冷。
初中时，我展现出了对体育的浓厚兴趣。篮球、乒乓球、羽毛球，每一种运动都积极参与。那时候梦寐以求的是有一双白色网球鞋，能像电视里的运动员将英姿挥洒于运动场。后来，又是父亲让我梦想成真。我自然格外呵护，每天上学前，都会往鞋上抹一层白色鞋粉，使鞋每一天看起来都是新的。如果不小心在学校弄脏了鞋面，我就悄悄搜集黑板下面的白色粉笔粉涂抹在上面。穿上白色网球鞋，我自豪地穿行在学校的篮球、乒乓球、羽毛球队伍之中，矮小的身材通过体育锻炼还得到了提升。
九十年代中期，村里一些姑娘随打工大潮去了广东，每年春节才回家一次。她们从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回来，自然有最时髦的衣着，也包括时尚的高跟鞋。当她们走在村里的石板路上，秀丽的鞋跟就和平整的石板联合奉献着有节奏的清脆。当她们走在镇上的公路上，就把公路也点缀得花枝招展的。她们的鞋让她们和村里其他姑娘不一样，其他姑娘开始蠢蠢欲动，这让有心的姑娘发现了商机。第二年春节，在深圳一家鞋厂上班的姑娘带回一些时尚的高跟鞋。改革开放的春风就这样吹到了我们那个小山村。春节的美丽可想而知。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我参加工作了。为了纪念，我去买了一双想要的皮鞋。我穿着自己挣钱买的鞋意气风发走在大街上，时不时扭头朝脚下打量新鞋，遇到异样的眼光会有一点不好意思，但也理直气壮，自信满满。
母亲进城后，老屋就空着，但我们也常常回乡。那天，老屋一双胶鞋进入我们视线。塌陷的鞋面布满灰尘，散乱的鞋带缠绕在鞋口，鞋跟周围凝结着杂乱的黄泥。它们安静地躺着，默默无语。母亲叹叹气：“这鞋，那年可是你爸的宝啊……”恍惚中，我看见一位憨厚的老农扛起锄头担起粪，穿着沾满泥土和粪便的胶鞋，在晨曦与落日里穿梭于乡间田野。当年，母亲被蛇咬后，父亲一个人承担了繁重的农活。日夜劳累诱发体内的癌细胞悄然扩散，等到发病时已经到了晚期。父亲走后，这双胶鞋让他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个家中。
今年暑假，我们一家人去贵州旅游。母亲从没有去过这么远的地方，临行前，她用两百多元在街上买了一双老北京布鞋。她说，再加几十元就能再买一双。我们都知道那是商家的销售方法，在她的“鼓动”下，还是添了几十元买了一双。以前，母亲亲手给我们做布鞋。现在，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但她仍然怀念布鞋，怀念布鞋的好，平整又贴脚。我相信她没有遗忘那一门传统技艺，但我不希望再看到她为了我们能穿上鞋而夜以继日地熬夜。
搬到新房后，一家人的鞋都在柜里，满满两大柜。皮鞋、运动鞋、高跟鞋、拖鞋……男女老少、春夏秋冬，各种功能、各种款式，琳琅满目，增加两个鞋架也快放不下了。每次清理不合脚的鞋，母亲都舍不得扔。她说，以前在农村，一家一户就几双鞋挂在墙上，现在鞋多了，更要珍惜。正说着，女儿光着脚朝我们走来。她在家里总喜欢光脚，或许这就是小孩子的天性。此情此景，我大胆猜测，或许未来，我们的鞋已与脚融为一体，让人看不出脚上是否穿着鞋。
鞋，记录着一个人的成长，也装满了人生的故事。鞋也是一个时代的印迹，它不仅丈量我们脚下的步伐，也丈量着时代的历程，踏实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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