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丰年记
秋末冬初，少有的落着些雨，雨点一滴两滴地滴在头上、脸上和手背上，却并不妨碍行走于乡间的步履。从自家的大门走出，一路与邻人互致问候、与路人笑语寒暄，不知不觉间，已没入稻田深处。
今年的稻谷，丰收已在眼前。密密匝匝簇起的尖尖禾芒下，满是勾着头、弯着腰的禾穗，即使禾芒还留有青青的尖儿，禾穗却已全身黄了个透，沉甸甸的似要把那黄色滴落一些下来。穿行在田垄间，稻香氤氲，被薄薄的雨气过滤，如一壶清酒，使人熏而不醉、喜而不狂。乡人在田间相遇，相互间都要询问：“你家哪天打禾？”“就这一两天。你呢？”“快了，等老二家打谷机，跟他一起打！”看到我，会问：“你不用打禾，回来作甚？”我答：“看禾！”双方哈哈一笑，复而散入禾田各处。
正穿行间，闻得有人呼喊我，四顾而望。唯见禾苗簇簇，稻谷累累，竟不知喊声来自何处。再细听，寻声望去，见十数米外房屋，三楼窗前一人正在招手——噢，那是七婶的家，是七婶在喊我。于是穿田过垄，走到七婶家，那笑呵呵的婶子早已等在家门口，让我进屋。我笑说：“难得我回趟家碰到你也回来，几时到的？”“刚到一会儿！”七婶麻利地给孩子们张罗出一盆花生来，就要去烧茶，我忙劝住：“我也是闲逛逛，你回得家来必有得忙的，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七婶寡居，儿女皆在广东打工落户，这几年在儿子家常住，但每月皆回家数日，伺候田间农事，勤快利索之处，令人敬佩。七婶答应一声，便对我女儿说：“妞妞跟叔婆去菜园呀，叔婆种的甘蔗竹蔗长得又粗又疏节，肯定是甜的，砍几棵你拿回家吃去！”孩子们雀跃，一路跟随七婶往菜园去。
七婶的菜园好一派热闹景象！成畦成垄的墨菜、芥菜、菜心长得正旺，绕着畦边垄畔栽种的秋茄、豆角、灯笼椒垂垂挂挂，紫的绿的，红的黄的，好不鲜亮，好不丰硕！那边成长方形整理出的几块地里，分种着木薯、番薯、玉米和粟。木薯的枝条已然红透，想来地底下埋着的木薯，已是白净香甜，只等开挖；番薯地里，牵牵扯扯的薯藤满地缠绕，绿绿的底子上，开放着紫心白瓣的花儿，孩子们顿时欢呼，蜜蜂儿一般飞往花丛；玉米一个一个自叶丛间支楞起来，头上的红缨子披散着，倒像一群没有列队的女士兵；长着如兰叶子的粟，一支一支粟穗往上高挺，每一穗都像八爪鱼收拢着的尾，又像长着长长手指的小孩子微握着的手拳头，有的已经红透，有的还绿着。粟的边上，就是一排高已一米多的蔗，黑色和青绿色两种，一束一束用竹篾捆扎在一起。七婶在那边解释：“上次呀，台风‘山竹’把我家的蔗都吹倒啦，幸好我正回到家，雨一停就出来扶起捆牢，不然也长不得这么好呀！”说完七婶已经挥刀，“噗、噗、噗”几刀下去，一根油黑发亮的甘蔗砍下来，又把甘蔗横着，“哆、哆、哆”数刀削去，甘蔗顶上的叶子纷纷跌落，七婶对孩子们喊道：“谁来接‘金箍棒’？”孩子们一拥而上，不久所有的孩子便各扛一根，满足的表情流露无遗。七婶说：“你们先到别处逛逛，我先给菜上肥，再挖些番薯给你们带回家吃，晚上到我家吃饭，我摘些矮瓜给你们吃！”
吃完蔗，孩子们又围着七婶晒在院子里的花生、红豆、豇豆和芝麻，指指点点地分辨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像一群小鸟雀在一张色彩斑斓的纸张上飞翔跳跃，画面甚是动感。
看看天将晚，七婶用锄头挑着两箕番薯回来，倒在院子水泥地上，紫红带泥的番薯瞬间散开，翻翻滚滚的甚是热闹，孩子们“噢噢”叫着，又去跟番薯玩上了。我跟随七婶进入厨房，一边帮她洗菜，一边闲聊。我说：“你呀，儿子挣得钱，没让你吃苦受累，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家里的事？一个月一个月只管这样跑，你家又不缺你种的这些东西！”七婶答：“家里是不缺我种的这些东西，我儿子也常劝我不要总回家种东西了，要回家也只是回来逛逛、散散心。可我的心，并不只在这种的东西上。”我复问：“那为什么？”七婶微笑：“儿子有他自己的工作，孙子们读书，有他们自己的事做，我虽帮着他们料理家务，可总不是我自己的事，只有回来种点东西，做着我自己最会做的事，我才觉得自己是有用的。再说，这村里像我这样外出帮儿女料理家的人，逐渐多起来了，我也不种、她也不种，那你们回到这村里来，看什么呀？看那几块丢荒的地去？”我哧然一笑。又听见七婶叹了口气：“我五十多了，不知还能这样跑几年？就是能跑，那些禾呀粟的还好说，不用天天打理，只是那些菜，怕不能种下去了，菜要常淋水，现在是九婶帮我料理着，只是吃我一些菜，也是个帮忙的借口，就是九婶不久也要到广东去带孙子了，唉！”我一时无言，又安慰她说：“再托别人，也是一样！”七婶说：“其实，我儿子在小榄，做的工作也跟做田差不多，只不过人家是大公司，大块大块的地连起来种，种的东西品种多了去了，用电脑经管打理的，比我们这小打小闹的强！哪天我们村里也有这么个公司，我也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看看一时不能帮上七婶什么忙，我退出厨房，沿楼梯登上楼顶，放眼望去，房屋周围大片的田野里，一块接一块，金黄、深黄、浅黄，杂以浓绿、青绿、浅绿，层叠的、交接的色块绵延着、铺展着，把乡间的丰年渲染得如此醉人、如此多娇！看着这份美好，这份丰硕，不禁即景填《临江仙·喜丰年》一词云：
微微细雨醉青山，黛眉起伏间。
陌上平林笼轻烟。
秋色染原野，金莼映笑颜。
一年好景今又至，喜收五谷尝鲜。
轻曳薄裳兜西风，诗情接远天。
如此美景，只会一岁比一岁更美、更好！我在心里对七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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