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风琴之歌(外一篇)? 华明玥
若不是20年前那一场大病,卖了半辈子地方特产的三姑妈,怕是这辈子也不会拉上手风琴的。
20年前,三姑妈在一家医治肿瘤著称的三甲医院,切除了四分之三个胃。手术后,那种吃一口就撑,过两小时就饿的滋味可实在不好受。一想到前程未卜、生死待定,三姑妈就禁不住拉长了她的苦瓜脸。掌管病区的老主任意识到,有她这种消极想法的人不少,为了鼓励病人,他特意在这一年的中秋节,组织病号们一起开联欢会。老主任背上手风琴,欢快淋漓地演奏了一首又一首俄罗斯民谣,把整个会议室搞成了卡拉OK厅。
演奏已毕,老主任建议各位病友出院后学拉手风琴,他说了三点理由:其一,手风琴背在前胸,可以遮挡风寒,保护我们弱不禁风的胃;其二,手风琴的音质决定了它的旋律多半是积极的、明快的、外向的,就算你用它拉忧伤的曲子,那也是一种明亮的、充满希望的忧伤;其三,手风琴可不是一种关起门来独奏独赏的乐器,它有“乐群性”,需要听众,需要伙伴的热烈响应与共鸣。这可以促使我们走出家门,邀集友人在风景优美的地方载歌载舞,我们拉起手风琴,为别人制造欢乐,也为自己制造愉悦,何乐而不为呢?
听上去,老主任俨然是把手风琴当作了他的辅助治疗措施。然而,当三姑妈回到家,把要买手风琴的计划,说给家人听,三姑夫与表姐却投了反对票。这两位都是练了十年钢琴的人,一致认为,手风琴,那不是50年代拿来配蓝布褂和工装裤的吗?一个字,土。
三姑妈就有好一阵没提这事。
2000年,她去北京出差,一时兴起,凌晨四点半去逛潘家园鬼市,在一个放满了旧书老杂志、古董留声机的地摊上,赫然看见一架栗壳色的手风琴,就放在摊主点燃的马灯旁。马灯昏暗的暖光照亮了它的按键,好像一种无声的邀约,仿佛有旋律就要从那风箱里流淌出来。三姑妈顾不得逛潘家园之前,北京朋友谆谆教导的还价策略了,她立刻就把手风琴背上试拉,这一试拉,三姑妈更激动了——音准是好的,音色既圆润又饱满,拉起来就像无数裙裾在轻风下旋转。而且,手风琴的品相也不错,从头到尾没一个地方掉漆,可见前任主人呵护得很好。三姑妈后来对我说:“我觉得吧,这满地不知真假的古董,这一地散发着霉气的旧物,就是为衬托这架琴而存在的。”她没还价就买了琴,走出两步,摊主忽然叫住了她,从摊位后面的黄鱼车里,找出两本长出黄斑的手风琴演奏指导书,和一本琴谱给她。摊主对她说:“姐,这个算我送你的。这架琴,这些个琴谱,都是我从海淀那边的高校宿舍区收来的。琴的主人要去美国投奔儿孙了,他希望找一个真心爱它的人。”
三姑妈就成了一名业余的手风琴手。这些年,大家庭的聚会上,我们都难得见到她。三姑父通报她的近况,都说,放心,她满面红光,精神头十足。逢年过节,她和她的老伙伴们,不是去老年公寓义务演出,就是去军营慰问,要不,就是某位老伙伴的孩子要举行草坪婚礼,三姑妈他们自告奋勇去为舞会伴奏了。
前一阵,我正行走在路上,倏然听到一阵欢快的手风琴声。无巧不巧,我遇上了演出归来的三姑妈。她与老伙伴们一人背一架手风琴,统一穿着红色上衣,米色的长裤与球鞋。他们热烈地讨论着,面孔闪闪发光,似乎还沉浸在歌唱红莓花,歌唱白桦树,歌唱马车、姑娘与原野的激动中。三姑妈在这伙意气风发的老伙伴中,也显得十分突出。她新烫了灰白的短发,用一根彩色图案小丝巾在头顶俏皮地挽了个结。她的手风琴是宝石红的,个头十分小巧。她一面笑谈,一面随意拉推风箱,重复拉出几个小节,似乎是在与同伴探讨,怎样拉效果会更好,能控制那些行将满溢的情感,使之变得更加耐人寻味。
她看到我,惊呼一声,迅速把我拉进她的伙伴中间。她不容分说把自己的琴卸下,给我背上,让我体验一下手风琴的分量、音色,和那与我前心贴后背的热乎乎的亲切感。我按照她的指点,左手按钮,右手按键,迟疑着拉开风箱,忽然,一股欢乐又明亮的旋律跑了出来,我惊住了,三姑妈在一旁笑得像个高中生。
这个手风琴演出小队,都是医院里的老病号。最早的元老如三姑妈,已经与胃癌搏战了20年,最年轻的一拨也退了休,开始了他们与病魔拔河的音乐旅程。
三姑妈告诉我,伙伴们最近的旅行计划,是要去新疆伊宁拍摄金黄的胡杨,并寻访那里的手风琴博物馆。因为那个博物馆的主人原先是很厉害的修琴师傅,这样,他们就能把“缺了牙”(指某个键哑声或音调不准)的手风琴拿去修理。
道别之后,这队红衣白发的老人继续背上琴,得意洋洋地弹奏着、切磋着,沿着街道往南而去。我意识到,不只是我,周围那么多偶遇的游客也在向他们行注目礼。
时间的心跳
在老顾眼中,时间不是均匀的一去不回,时间有脾气,有青春和老迈之分,有果断、迟疑与摇摆不定。钱钟书对方鸿渐家中老钟的妙喻,甚得老顾之心:那架每个钟点走慢七分钟的计时器,“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对了,老顾一辈子都在修钟表,在钟表匠用的长臂灯下工作了35年。
就像看电影的人这十年在猛增一样,戴名表的人这几年也在猛增,加上不少钟表鉴赏家醉心于收藏百年前的镶翠嵌钻及珐琅烧制的名表,老顾每天都在加班加点。他不得不在家也辟出了一个专门属于他的工作间,里面除了一张窄床以外,就是一张定制的两头沉的写字桌,像大画家的画案一样恢宏,上面放满了待修的钟表,以及镊子、锉子、尖嘴钳和放大镜,连墙上也挂满老钟,有意思的是,它们并不象操练的士兵一样,步调整齐,而是象散漫的骑士或诗人一样,各行其是地走着,每过十几分钟,就有老钟打鸣报时,老顾的老伴从来受不了在这房里呆上半天,因为钟表们淘气地吵个不休,而老顾却不嫌这些切切嘈嘈烦人,他是钟表匠啊,那些钟表发出的噪音在他眼里,就像孩子病愈后的吵闹声一样,形同天籁。
看老顾修钟表绝对是享受。把钟表正面朝下放倒,像取下珠宝箱盖那样取下钟表后盖,把长臂灯拉近点,检查发黑的铜齿轮,手指捅进钟表里,搓开那些碍事的油泥,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经过千锤万打和烧烤的金属零件,有着异样美丽的蓝绿色和金紫色波纹,打量钟表的病灶在哪里,拨弄大齿轮、均力圆锥轮和擒纵轮,看看它们是否如童话一样咬合到位;把鼻子贴得更近,近到可嗅见金属零件上丹宁的酸味,把发黑的零件放进氨水里清洗,捞出来时,鼻子烧得慌,眼睛流泪,而透过泪光,可以看到它们闪亮新生。锉锉轮齿,在轴衬上打孔,循着记忆将所有的零件一一按拆卸的相反顺序,安装回去。
当老顾组装完毕,他会用拇指拨一下最大的齿轮,俯耳去听,若钟表发出带铜音的鸣儿嗡儿声,老钟表就修好了,若是声音还嘎吱嘎吱的,那就要耐着性子从头再来。
这年头,还有谁舍不得一块坏掉的表呢?老顾听到过的表主人的故事,却很动人。
一位留守妈妈,自独生子出国去后,天天要枕着儿子中学时代戴惯的那块表入睡,一日听不到那表均匀有力,甚至是带点刺耳地走着,就莫名心慌。表坏掉的那天,她一天一夜都在打儿子的手机,竟没人接,于是寝食不安,猜度儿子是否摊上了什么大事。事后儿子道歉说,他只是出去参加一个主题派对,走得急,忘了带手机而已。母亲一身的汗才落了下来,发誓要修好那块秃头秃脑,像中学生一样没有任何装点的机械表。
还有一块表,属于一位正在筹备婚礼的男子,他遭遇了惨烈的车祸,表就停在那撞击的刹那。长辈们想把这块表随逝者一起安葬,或者,就让它停在那个伤心时刻,成为缄默的哀悼。但是,他的未婚妻把他的表要走了,她只要了这一样东西,她要修好它,重新带着它启程。
老顾永远忘不了那女子来取表的情形,她把表放在耳边聆听,瞪大眼睛,努力不让满眶热泪流下来,表重新行走了,那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心跳吗,如此明晰有力,不疾不徐,安人心神,有体温有血肉,它是在说,一切总可以修复,只要你有信念,希望就完好无损。
新闻推荐
最美退役军人 吴惠芳:从优秀军人到优秀“村官”的“战场”突击
新华社记者梅世雄13年前,他是一名优秀军人。如今,他已华丽转身成为一名优秀“村官”,并当选为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他,就是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