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铜匠 江少宾
细雨潘军 作金银铜铁锡,铜在正中间,这个约定俗成的顺序奠定了铜的使用价值和经济地位。那是一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牌楼还没人穿金戴银,但已经有了铜制的饰物与器皿。听大人说,齐奶奶家有一个永乐年间的铜盘,祖上传下来的,巴掌大小,盘底刻着两条龙,多少年了,龙须还看得一清二楚。那家伙值钱啊!值多少钱呢?我们都不知道,谁也没见过那个铜盘。我们只见过一次戴在脖子上的小铜锁。有一年正月,“杀猪佬”抱着孙子在村子里串门,孙子鼻子上拖着清鼻涕,脖子上晃着一把小铜锁,亮晶晶的,像一只小螃蟹,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我们都不喜欢“杀猪佬”,他常年杀猪,身上总有一股尿骚味,但我们都没有见过小铜锁,于是都忽略了他身上的味道。“杀猪佬”看穿了我们的心思,他一面看人打麻将,一面抱着孙子在麻将桌边晃来晃去,不让我们伸手摸。
“杀猪佬”五十几岁就抱上了孙子,大家经常开他的玩笑。
那把螃蟹状的小铜锁从此成了牌楼人的谈资,见过的逢人就说,没见过的逢人就问,然后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议论。冬至大娘忍不住,杵着拐杖,拎着小脚,去问老憨,老憨边咳边说,铜锁啊?一个起码要三四百,死贵的——咳咳,咳,我的妈啊,咳死咯——你想打啊?没听讲谁能打啊……冬至大娘脸上堆着笑,拎着小脚,默默地退了出去。
老憨过去是游方铜匠,老伴离世之后,年纪大了,又患了咳疾,便心灰意冷地呆在牌楼。
铜匠按营业方式分为两种:一种是没有店铺的游方铜匠,挑着一副担子,早晨出门,走街串巷,手持五块铜片串成的“铜串子”,到那烟火稠密处,手一抖,铜串子抖开了,一阵哗啦啦叮铃铃脆响;手再一抖,铜串子立马收成一叠铜片,那做派,仿佛唱戏的甩水袖一般,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要多舒展有多舒展。铜串子是游方铜匠的行当招牌,而那叮铃铃的铜串声,也算是铜匠行当的特色吆喝。听到那叮铃铃的铜串声,就有人循声探出头来,招呼着,“喂,换个脸盆吧!”或者,“喏,给铜瓢接个把咧!”一般来说,游方铜匠主要就是修修补补,碰到连阴雨,也会歇下来,打制一两件居家过日子的小器皿。老憨年轻时游遍了四方,自己挑着担子做铜匠,徒弟担着挑子做货郎。不是老憨刻意盘剥自己的徒弟,而是铜匠收入微薄,乡下人骨子里节俭,一年到头,并没有多少需要修修补补的活儿。迫于生计,有些游方铜匠干脆把副业变成了主业,一门心思做货郎。别看就是些油盐酱醋、针线头绳什么的,货郎做的是无本生意,而且送货上门,薄利多销,家家户户都需要。
老憨年轻时劳碌惯了,老了,闲不住,也不愿意坐吃山空,于是做了“补锅佬”。补锅佬就是补锅匠。牌楼出过多种营生,但一直没有专门补锅的匠人。老憨于是填了这个空,大到淘米洗脸的面盆,小到吃饭喝水的瓷缸,他能修的修,能补的补。小修小补的,又是隔壁邻居,老憨不好意思收钱,每次都是好一番拉扯,“我一个人,做么事呢?歇着也是歇着……”最后自然还是收了。也有眼疾手快的邻居直接把钱放在窗台上,老憨佯装没看见,咳咳咳,咳成一张大红脸。
老憨十六岁开始学徒,做了半个世纪的铜匠,盖了房子,结了婚,四个孩子也都扯成了大人。三个女儿都许了好人家,生活富足,家庭安稳,没让娘老子操过心。让老憨操碎心的,是宝贝疙瘩一样的老幺。老幺学了一年铜匠,不想学了,改学木匠,还没学出师,竟把师傅未成年的小香芋拐跑了。那还是一个媒婆操持婚姻的年代,这伤风败俗的举动,成了方圆数里妇孺皆知的丑闻。木匠抬不起头来,只好拿老憨撒气,威逼,找茬,要人。老憨忍气吞声,撂下铜匠担子,风雨无阻地出去找,哪能找到呢?人海茫茫,杳无音讯。老幺再回来的时候木已成舟,拖家带口了。当年那个粉嘟嘟的小香芋气球一样瘪了,成了一个满脸雀斑的小母亲。木匠死活不让女儿进门,老憨上门求情,木匠冷着脸,一声不吭。
或许是颠沛流离的生活磨砺了她的心性,也或许是不堪忍受乡亲们的闲言冷语,大半年之后,香芋用粉笔在门上写了一句话,“不要找我!就当我死了……”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牌楼。香芋的决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是彻底的消失,义无反顾,再也没有回来过。木匠没有追问女儿的下落,作为丈夫的老幺也没有出去找过,苦了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每当日落,喉咙都要哭破了。“找什么找?老子真没事做!死了拉倒……”老幺没事人一样歇了下来,除了带孩子,几乎什么也不做。
老憨自己是个孤儿,心疼孙女,又拿儿子毫无办法,只好由着他去。家里只有两间卧室,堂屋还连着厨房,每个墙脚都堆满了杂物,各种各样的农具,一麻袋一麻袋的稻子,已经没有地方下脚。老幺的薄情寡恩,让老憨彻底寒了心,他不愿意整天和老幺大眼瞪小眼,便在厨房后面搭了一间柴屋,躲进去,眼不见为净。柴屋光线昏暗,只有巴掌大的一扇窗户透进一片光亮。老憨戴着老花镜,佝着腰,埋着头,控制不住地咳咳咳,修修补补。半明半昧间,老憨猛然抬头,就像一头刚刚复活的怪兽。
那间柴屋我们只进去过一次,潮气太重了,墙角渗水,铺着一层干稻草。柴屋里没有柴,地上堆着铁砧、手钳、铁锤、木槌,以及碎铜屑、破铜片之类的,还有许多待加工的半成品,最醒目的,还是那副抵在墙脚的铜匠担子。铜匠都很一副考究的担子,实际上就是两个长方形的木箱子,拣最好的木头找最好的木匠打的。前担的箱体上有两只长抽屉,里面放着工具和半成品的坯件;后面的担子上也有只长抽屉,下面是风箱,专供生炉子着火用的。这样的担子在铜匠行业中被称为“熟担子”,“熟铜匠”支起风箱,生起炭火,一字摆开模具,化铜浇铸,边加工边销售。“生铜匠”除了有一副“熟担子”,还有一副“生担子”。“生担子”就是两只竹箩筐,用来放置各种铜器和交换来的废铜,是小铜匠跟在师傅后面,走村串巷时用的。老憨的箱子已经褪色了,外面还捆着三四根竹青色的细藤条,有两根已经散掉了。老憨比“杀猪佬”大方,我们解开细藤条,翻箱倒柜,他既不阻止,也不恼,有时还会停下来,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介绍箱子里的工具,“这个是錾子,可见过?錾花的……”老憨爱用疑问句,又自问自答,慢条斯理、漫不经心的样子,很像我一生老好的祖父。或许,对于一个多年从事手工制作的艺人来说,时光本身就是悠然的,也唯其悠然,才能沉下心来,赋予手工打造的物品以感情,以灵性。
除了止不住咳咳咳,老憨干活时几乎一言不发。我们蹲在他前面,看着他左手夹着一块铁片,右手拎着一把小锤子,在一块黑色的铁砧上敲敲打打。敲,是铜匠入门的必修课,也是一个铜匠必须掌握的基本功——落锤重,容易将铜打破,落锤轻,物件的形状就难以保证——对火候和时机的把握,考验着一个铜匠的技艺和水平。许是一通百通,民间艺人的手都很灵巧,老憨不仅会补锅、打铁,还会垒灶台,砌猪圈。垒灶台砌猪圈都是瓦匠活,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瓦匠活,尤其是烧柴火的土灶台,没有经验的瓦匠根本垒不出来。有一年蔡老三图省事,给分家单过的娘老子垒了一口土灶台,结果,一点火,浓烟往家里一个劲倒灌。灌了两天,娘老子受不了了,找老憨,老憨上上下下看了看,对蔡老三说,“你造的啊?还是你来吧——咳咳,咳咳——上去把烟囱拆掉……”蔡老三如法炮制,果然就顺畅了。
除了老憨这样的游方铜匠,还有一种是有店铺作坊的铜匠,他们和铁匠一样有自己的炉子,无论是加工铜烟壶、铜唢呐嘴,还是打造铜器具,都需要炉子熔化各种铜原料。破罡街上只有铁匠铺,没有铜匠铺。镇里和县城也没有铜匠铺。铜匠铺太铺张了,投资大,而需求量却很有限。有一年,我在上海城隍庙附近闲逛,无意间邂逅了霍强师傅的“铜作坊”。霍师傅是浙江丽水人,在外祖父的铜匠铺子里长大,耳濡目染的,便跟着外祖父做了一名铜匠。有铺子的铜匠收入高,经营有规模,打制的物件成批量,手艺好的铜匠还有固定的客户。城隍庙里好几家商户都认霍强的外祖父,外祖父年纪大了,不愿意挪窝,霍强便打着外祖父的旗号,另起炉灶,把自己的“铜作坊”开进了上海城隍庙。
提起外祖父,霍师傅有些伤感。外祖父做了一生的铜匠,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到了应该安享晚年时,却被肺癌夺走了生命。经年累月接触铜屑和铜灰,铜匠艺人到了晚年肺都不好,肺癌、肺心病、肺气肿,是这个行当的常见病。
铜器越大越值钱,但霍师傅却热衷于“小”,在他的铜作坊里,鱼、猪、羊、铜锁、铜壶、项链挂件、钥匙吊坠、仿古手环……琳琅满目的小挂件有的袖珍可爱,有的古色古香,有的高贵典雅。作坊后面就是操作间,四四方方的工作台上摆着几十种工具,大大小小的锤子、铁砧、刻刀、錾子……三个年轻的学徒在操作间里忙碌,一块毫不起眼的铜皮,放在炭火里烧软后再锤打、变硬,再放入炉中烧一遍,接着再锤。人在作坊里流连,那富有节奏、韵律和力量的敲打声就像一阵阵欢快的旋律,让人忍不住驻足,屏息,用心聆听。
铜匠工艺和铁匠很类似,只不过制铜是个细活,考验的是匠人錾花描朵的机心,巧夺天工的匠心,十几斤重的铁匠锤子是使不上的。一件铜器,要经过下料、折边、退火、定型、焊接、捶打成型、捶打抛光、包边等几十道工序。你能想到吗?打一个简单的铜火壶,至少需要七天时间,经过三十多道工序。因为发自内心的热爱,霍师傅坚持手工捶打,即使利润微薄,即使做一件铜器需要十天半个月左右。“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为了保证品质,也为了授徒,最关键的成型和抛光,他总要亲自动手。在他眼里,任何一件亲手打造的铜器都是有生命的“灵物”,而不仅仅是获取财富的手段。
那三个学徒,是霍师傅从老家请来的,包吃包住,每个月还要根据营业收入发工资。年轻人不愿意学铜匠,老憨那种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游方铜匠,生存空间几近于无,更不可能再有了。
老憨是牌楼最后一个铜匠,也是最后一个“补锅佬”。他是哪一年走的?我记不确切了,只记得五婶说过,老憨临走前,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咳出了一大海碗血。“老幺都不沾边,怕传染,你讲可还是个人?可怜咯……”
我在霍师傅的作坊里买了一把小铜锁,亮晶晶的,像一只小螃蟹,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儿子戴着去了一趟夏令营,结果,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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