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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怜的中国张”:为张充仁先生去世二十年而作

徐自豪 2018-12-04 10:21 大字

最近几年,大小拍场上陆续出现了一些著名雕塑家、早期水彩画画家张充仁(1907-1998,上海七宝人)的旧藏资料。我对他景仰已久,也算是忠实粉丝。早前坊间张充仁的资料并不多见,看到合意的,我也会努力争取一下。2018年7月的春拍中,出现了一组上世纪三十年代陆徵祥、埃尔热等人写给张充仁的信件,内容丰富,是了解张充仁当年交游情况的重要资料。对这样有内涵的藏品,我极有兴趣,兴冲冲地跑去参拍,可惜识货者大有人在,力战不敌,铩羽而归。

拍场上所见张充仁名片

相中了好资料却力有不逮,失望和遗憾自不必说。除了回家欣赏自己的藏品之外,似乎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好在几年下来也略有积攒。张充仁与埃尔热

张充仁与埃尔热塑像明信片这是一枚张充仁1988年初从法国送给景祥教授的明信片,正面近处是张充仁的工作照,远处是埃尔热名著《蓝莲花》。1986年,七十九岁的张充仁应法国文化部邀请,为法国南部昂古莱姆的连环画博物馆塑造埃尔热巨幅头像。这是张充仁第二次为埃尔热塑像,作品完成于1988年,获得了挑剔的欧洲同行的一致好评。

与中国相关的两册《丁丁历险记》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世界局势动荡,令人窒息的消息接踵而至:全球经济危机、希特勒上台、西班牙内战、第二次世界大战……而埃尔热笔下的丁丁则以他善良果敢的品德与引人入胜的冒险历程,给人以勇气和信心。时至今日,他的故事已被翻译成多达五六十种文字,总销量超过两亿册以上,而且纪录还在不断地刷新。法国总统戴高乐曾评价过这部他的枕边书:“生活的坎坷能和我相比的,世界上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丁丁。而要论在民众中的声望,我唯一的对手也只有丁丁。”比利时国王则认为丁丁是比利时最好的外交使节,“当我访问某个国家时,我发现他早已经在那里了”。

1934年,二十七岁的埃尔热已创作了四部《丁丁历险记》,在他下一部作品的预告中,丁丁将去往远东开始新的冒险。远东,特别是中国,在当时欧洲人心目中的印象普遍极差。受义和团运动的影响,他们的理解往往是这样的:“所有的中国人都是阴险狡诈的人,拖着长辫子,把时间都放在发明各种酷刑上,中国女人毫无例外都是小脚,河流里到处漂流着中国女婴的尸体……”(《蓝莲花》, 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3年4月版,43页)

不久,埃尔热收到来自比利时鲁汶大学中国学生的指导神父戈赛(Pere Abbe Gosset)的来信。对中国留学生有较多了解的神父忠告埃尔热,在创作这部中国背景的漫画前,必须放弃原来对中国的错误认知,多收集与中国有关的图文资料,努力地尝试去真正了解中国人。巧合的是,比利时圣安德诺修道院的陆徵祥神父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要求张充仁去见见埃尔热,向他介绍真实的中国情况,为他的新作提供帮助。

埃尔热和张充仁接受了建议,两位同龄人很快就见了面,相谈甚欢。张充仁向埃尔热介绍中国的历史、文化、风俗和中国人的生活,谈及当时中国正处于敌寇入侵的苦难之中。这些有关中国的情况,埃尔热知之甚少。他还向张充仁学习中国艺术和传统绘画技法,为了帮助埃尔热学习白描技法,张充仁还特地送给他一套《芥子园图谱》。两位同样具有赤子之心的艺术家之间的交流非常愉快,埃尔热对丁丁去中国探险产生了全新的创作想法,于是他俩约定每周日下午一起工作,共同创作《蓝莲花》这部以中国上海为背景的漫画。据1934年5月1日张充仁日记记载:“埃尔热为《二十世纪》报绘星期画报,欲取中国材料,索余帮助。……余欲尽心而为。”

在这部作品中,埃尔热毫不留情地抨击了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日军自编自导自演的“柳条湖事件”被丁丁揭露了出来。在日军把守的城门口、街道边,画家画上了写有“打倒帝国主义”、“取消不平等条约”等字样的大幅标语,以示讽刺。这些漫画中出现的汉字,绝大多数为张充仁亲笔所书。《蓝莲花》开始连载后,日本驻比利时大使馆通过比利时政府向报社施压,警告这部作品妨碍了日本“建立东亚新秩序”,要求立即停止发表,并要求作者道歉,报社顶住了巨大压力,继续连载作品,“让全世界知道真正的中国”(法文版《张在蓝莲花的故乡》,1990年,转引自张充仁《自述传记》,《张充仁艺术研究系列·文论 》,203页)。

丁丁揭露“柳条湖事件”(《蓝莲花》, 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3年4月版,21、22页)

“打倒帝国主义”、“取消不平等条约”等标语出现在日军把守的城门口、街道边(《蓝莲花》, 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3年4月版,26页)

为了纪念与中国朋友的合作,埃尔热在漫画中添加了以张充仁为原型的“中国张”形象,这个善良勇敢的中国孩子给了丁丁许多帮助。作品完成后,埃尔热还曾邀请张充仁一起署名,但被婉言谢绝。

张充仁是如何变成“中国张”的

《蓝莲花》连载结束后,比利时皇家马戏院为丁丁召开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会,迎接他从遥远的中国归来。即便当天天公不作美,但仍有五千儿童参加了这次盛会,全国各省都有代表到会。埃尔热的这部新作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张充仁《自述传记》,《张充仁艺术研究系列·文论》,203页)。

有了张充仁的帮助,埃尔热更加重视故事主线的历史背景。从《蓝莲花》开始,丁丁的形象不再仅仅是满足西方人猎奇心理的导游,而是转变为重友谊、有勇气、多智慧的人物。也正是从这部作品开始,埃尔热在自己的创作中结合中国画独有的白描技法,形成了鲜明的艺术风格,自由、平等、反战也成了此后他永恒的创作主题。《蓝莲花》或许是埃尔热一生最伟大的一部作品,他不仅创作了“中国张”这个世界闻名的漫画人物,也同时开始了一位比利时漫画家与一位中国艺术家长达半个世纪的友谊。

在1935年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毕业考试中,张充仁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了比利时国王金奖和布鲁塞尔市政府金奖。按照惯例,张充仁可以留下继续艺术创作,但他一心只想着学成后回国效力。之后的几十年,回到中国的张充仁与埃尔热失去了联系。思友心切的埃尔热通过各种途径寻找好友,但均无结果。1960年埃尔热创作了第二部中国题材的历险记《丁丁在西藏》,讲述丁丁在西藏的雪山中,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失联许久的好友“中国张”的故事。两人再见的那一刻,令人热泪盈眶。

丁丁与“中国张”在雪山相遇(《丁丁在西藏》, 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5月版,56页)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十年的辛苦找寻终于得到了回报,1975年埃尔热与张充仁重新取得了联系。埃尔热邀请他出国访问,张充仁也向单位提出了申请。经过整整六年的努力,在全国美协主席江丰的直接帮助下,1981年3月19日张充仁得以远渡重洋,在布鲁塞尔与埃尔热见面。当年二十七八岁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再见已是七十四岁的古稀老人。两人同丁丁与中国张重逢一样,拥抱在一起,潸然泪下。此时的埃尔热已经患上白血病,距离生命终点只有两年时间。张充仁重访欧洲的三个月间,欧洲各国有关中国张的报道数量达到了七十多次,轰动程度较国家元首到访有过之而无不及。“张充仁热”席卷了整个欧洲:《蓝莲花》一书顿时成为当时最热销的图书,印刷厂日夜不停加班加印;张充仁在比利时受到了国宾般的欢迎,写给他的信像雪片一样飞来;许多欧洲人还特地赶来,只是为了亲眼看一眼“中国张”本人。

相隔四十七年的合影

张充仁作品在上海

1992年,一件名为《起来》的聂耳全身铜像,落成于上海淮海中路复兴路的街心花园中,作者正是张充仁,小样早在十年前就已完成。这座聂耳像,身躯稳直,面色凝重,双目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他的左手张开,右手半握,食指指向天空,仿佛正在指挥乐队演奏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

张充仁作品《起来》照片

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张充仁本有机会为上海制作巨幅作品,群雕《无产阶级革命创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小样在评比中入选,可惜的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机会建造完成。四十年后,张充仁再次获得机会时,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起来》未必是他巅峰时期的代表作,但却是他人生中留给家乡的唯一一座城市塑像。

1992年11月,张充仁在写给上海市委宣传部龚部长的信中写道:

去秋伴法国电视记者三人来上海,拍仁幼青年时代生活过的环境。此片称为《张在蓝莲花本乡》,已于今年八月起在法比二国普遍放映,效果甚佳。兹将录像壹盒托学生许毓林奉呈乞检收是幸。仁曾试多次机会未能直接面奉,乞谅。余容面述并请公安。

张充仁

随信附上的,正是聂耳铜像的照片。

张充仁写给上海市委宣传部龚部长的信

耄耋之年的张充仁,仍然一心忙于工作。1987年大兴安岭火灾,他积极参加义卖,所得钱款悉数捐给灾区。随后接连塑了法国总统密特朗像、德彪西像、埃尔热像与吴湖帆像。1990年他口述的法文版自传《张在蓝莲花的故乡》出版,书中老人平和地对读者讲述往事。对自己的艺术理想难以施展、身体和精神上遭受的苦难、同行的嫉妒和种种不如意,他丝毫没有愤恨不平,只是感慨自己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1991年秋,法国电视台来沪拍摄张充仁青少年时的生活环境,八十四岁高龄的张充仁还在努力地向欧洲民众展示上海的人文风貌——晚年在异国时,他对外界介绍自己的第一句话总是:“我是中国雕塑家张充仁。”

《张充仁小传》自印本

2014年秋,上海油画雕塑院举办了张充仁文献展(1936—1966)。肖谷副院长对张充仁的点评精彩至极:

事实上,张充仁的名字在中国美术史中还不十分响亮,甚至轮廓还不十分清晰。这是由于张充仁作为雕塑家、油画家、水彩画家和艺术教育家的影响力和个人魅力与艺术史的关系,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张充仁作为文化人在横跨不同社会形态的交流、传播与创作内容多样性的丰富叠加现象,没有得到足够的认识;张充仁作为艺术与教育家,已有文化基因里的中国传统与西方宗教和艺术的熔化表达方式,没有得到足够的理解;张充仁作为现代历史文脉中的一代名人,我们在有序的表述、有效的存档与有力的研究上,没有得到足够的梳理。

作为雕塑家的张充仁一生作品无数。1946年秋,齐白石来到上海举办画展,三十九岁的张充仁时任上海美术会理事,也参与了接待,受大家推举,为齐白石塑像。当白石老人看到这尊“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精品之作时,“惊异地像个孩子”,欣然主动为雕塑家题词,盛赞他是“泥塑之神手也”(《为齐白石塑像》,张充仁,1985年1月6日《解放日报》 四版)。他还曾为马相伯、于右任、蒋介石、冯玉祥、饶家驹、唐绍仪、段祺瑞、司徒雷登、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巴金、茅盾等中外名人塑像,可惜保存下来的作品少之又少。张充仁为齐白石塑像

齐白石题词(图片来自网络)

而作为创办了充仁画室的教育家,张充仁一生中较为出名的弟子有:收藏大家王季迁、水彩画家哈定、摄影家刘旭沧、简庆福、演员陈述、画家陈逸飞等。就像他年轻时讲给埃尔热听的老庄哲学那样,他一生践行“既雕且作,复归于璞”。但在1980年自印的《张充仁小传》中,他却没有把参与创作《蓝莲花》的经历记录进去,心有余悸可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或许也是过于低调,他觉得艺术家还是要靠作品说话。然而,今天大多数人恰恰是通过这部漫画才知道他的名字的。

今年10月是张充仁离开的第二十个年头,相比其他大师身后各种纪念活动的喧闹,这边厢则显得静谧得多,即便在家乡上海,似乎也没什么人记得。张充仁曾说过:“不与人争一日之短长,我只能尽量把雕塑做好,至于能否竖立起来,这不是我力能所及的,一个艺术家往往要死后几十年才能得到大家的认可。”(陈耀王《塑人塑己塑春秋:张充仁传》,学林出版社2013年6月版,147页)对这样一位大雕塑家,我们还需要多久,才能真正地认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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