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冯同庆:敕勒川的知青岁月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首南北朝时期的民歌,今天成为许多儿童的启蒙诗歌。孩童读起,朗朗上口,只一味记住诗里辽旷之境,若是换了“敕勒川青年”读起,难免勾起百转千回的情绪。
上世纪60年代末,为了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号召,一批又一批的城市知识青年投身到农村的广阔天地中。北京四中的学生冯同庆就是其中一位。奔赴内蒙古敕勒川之前,他和同学们有对北京的不舍,但更多的是雄心壮志。他们纯粹地想:上山下乡,不只是改变自己,更是为了改变中国,甚至要改变世界!
抵达敕勒川后,他们发现这里果如预期中的“落后”,土地不积肥、也不种植蔬菜、不把猪关在圈里饲养……“敕勒川青年”们挽起袖管,准备按照他们的农学知识对这片土地来一番改头换面的大改造。然而,他们的努力往往换来的是农民的不解与疑惑。
不仅如此,国家要求上缴粮食,农民们私底下多分一些,积储着以待来年。坚持原则的知青们主张应当把粮食如数上缴,一些地区还为此出现了知青告发存蓄私粮的农民,乡亲与知青关系一度紧张。
今年,适逢插队50周年,现任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副院长的冯同庆根据亲身经历,以小说体例创作《敕勒川年华》,记述京城游子、敕勒少年的青春故事。乡亲与知青,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文革”结束后的知青返城潮酿成的各种悲剧是否是一种普遍现象?更重要的是,长久以来,面对这段经历形成的“青春无悔”与“青春有悔”两大对立阵营,他们的争论应当怎样来看?近期,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就这些问题专访了冯同庆。
冯同庆,1968-1973年在内蒙古土默特左旗哈素公社后善岱大队务农,作为知青代表,曾担任旗团委委员、旗革委会委员,呼和浩特市团委委员
澎湃新闻:您在书中提到一个核心问题:“知青与乡亲,到底该是啥关系呢?”您自己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冯同庆:我们当时就像一个京城的游子,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然后变成了一个敕勒少年。现在来看,在那儿找到了“第二故乡”,对这个地方的感情胜于祖籍的原乡。我回城以后,又去过敕勒川不下十次,而我自己祖籍山西汾阳,我只回去过两次。现在有种诗意的说法,“你度过青春的地方就是你的故乡”,我挺同意的,我们人生最好的青春年华都在那儿。所以我们和老乡的关系,就是我们去了又走了,他们迎来你了,又把你送走了,这像是一个故人和家乡的关系。
我们离开那里40多年了,到今天都还有很多老乡家里,留着我们当年的照片。我们现在回去,一些老乡看到我们还能直呼其名,不会叫错,甚至连我们的外号都记得。每每回到敕勒川,都会感受到一种温暖,看到他们生活情况变得越来越好,也是真的高兴,过去我们那么努力,都吃不饱饭,像黄米炸糕这种细粮,等过节了才能吃,现在天天可以吃。现在,有时候他们在家里出现问题了,也会打电话请我们帮忙,问我们怎么办,就像亲人一样,这种来往从来没断过。
澎湃新闻:到当地以后学到了什么?和老乡之间有冲突吗?
冯同庆:当时我们接受的教育,觉得生命要和事业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们想利用我们的知识,帮他们做事。但是,时间长了就发现,我们眼中以为的“落后”,比如土地耕作不精细、不积肥、猪不圈养,其实是有原因的,他们历史上就地多,才会这么做。我们有个同学说“凡是跟农业相关的问题,农民说的一定比你有道理”,这话当然有点绝对,但是总体来说,农民在那个地方生活,他们更加清楚明白。
另一件事是那时候交公粮,如果按政策来说,都交了,第二年春天肯定要饿肚子。我们当时觉得政策不能违背,我们不能多分、私分,不过农民要多分、私分,我们也体谅他们,不去告发。结果我们知青第二年就开始挨饿,就倒逼着我们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次,我因为这个还打了一个老乡,因为农民不放心,还是担心我们会去告发,散布言论说要小心知青,其实是很个别人的说法。我当时是大队的副主任,听到后就很不高兴,觉得我们诚心诚意,你们还这么怀疑我们?所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一个富农背着粮食,就把他拦下来,打了他。结果人家没跟我计较,他们有一个基本判断,认为从北京来的孩子都是好孩子。我后来反思这段历史,就明白我们真的没有权利打人家,我一直很自责,想跟他道歉,却再没有找到他。
知青和乡亲之间,不光是说我们北京孩子去那完成使命,实际是反过来,农民用当地的、本真的生活来慢慢启发你,让你明白了农村的实情,联想到真实的国情是什么样子。你客观上就是接受了很多很多敕勒川老乡的恩惠,可以说我不仅是北京四中的学生,也是敕勒川的学生。
澎湃新闻:之前有不少反映知青返城的作品,例如叶辛的《孽债》,知青和乡亲产生各种遗留问题是普遍现象吗?您在写作过程中对这方面的素材怎么考虑?
冯同庆:我印象中我过去看的这类文学作品,发生在南方的比较多,我不否认它们虽然是文学作品,却是真实的写照。但我所在的敕勒川,情况非常不同,我所知当时有一位女知青,她嫁给了当地的男孩,后来大家慢慢走了以后,她有不平衡,发生了命案,并不是老乡欺侮她。还有周围的插友,父辈莫须有的罪名,连累他们三年、五年还走不了,熬到八年、十年,就娶了当地女孩子,和当地人一起过,在这里算有了根。“文革”结束后,事情大反转,文化差异太大了,就分开了,分得非常体面。也有知青与老乡结合,后来一起创业的,现在也过得非常好。还有“露水夫妻”的,后来彼此醒悟了,福利补偿,好合好散。各种情况都是有的,就我所知,闹得不可收拾的,很有限。我后来觉得,这是和草原上的风俗有关系,他们对土地、人抱有更多的温情,包括男女间的关系。如果从历史上看,经常会觉得他们很“乱”,翻阅古籍,经常会看到记述古代时候草原上性病很流行。但是我们去的时候,总体感觉是他们比较随意,异性间打情骂俏、耳鬓厮磨很普遍。但在性关系上,男男女女间还是很节制,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听说谁得了性病。至于我们,在北京读的是男校,都不知道怎么跟女孩子交往,到那以后,这也是一种启蒙。
澎湃新闻:书中很多地方都提及歌曲,甚至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都引用了歌曲。你们在草原上最主要的休闲生活就是唱歌吗?还有其他什么文艺活动?
冯同庆:其实我个人没有文艺特长,我们到农区生活一段后,开始接触那些内蒙所特有的东西。回城后,有些内蒙元素的歌会非常爱听,像腾格尔、德德玛、布仁巴雅尔,这些歌手唱的歌,都会听很多遍,对《敕勒歌》也有了新的感悟、情感。听这些歌的时候,会想到记忆中那些很有趣的地方,会想到那时候内蒙的一些老人,他们虽然没文化,但会给我们念叨那些乡村俏皮话、民谣,让人觉得农村生活不只是土地劳作,里面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
我们在草原上也有读书的,一些文艺青年弄好多书来读。但是像我,小学当了大队主席,到中学后是团支部书记,所以对毛泽东经典很熟,但是其它书看得少。不过那些书里,有两部小说对我影响很大,一个是杰克·伦敦写的《马丁·伊登》,另一个是伏尼契的《牛虻》,我内心里很喜欢这样的硬汉故事,他们可以为了事业、感情出生入死,可能契合我内在的性格,可是在当时的氛围下,常常是被湮没的。
《敕勒川年华》书封
澎湃新闻:关于上山下乡的经历,一直以来“青春无悔”和“青春有悔”两派吵得很凶,您怎么看待这场争论?您支持哪边?
冯同庆:这个问题好像争论了很多年,但是在争论最激烈的时候,我不太关心。当时我感觉想不清这件事,觉得自己不懂的东西不要随便去做判断。这几年,我去写小说,慢慢想明白一些事,我认为“青春有悔”和“青春无悔”这个讨论在前提上就有问题,就是这些讨论者误以为我们可以选择我们的青春。当时知青下乡是响应政治号召,服从上面的安排,如果我们用今天的视角看,它其实是一种就业行为,你从学校走出,走进社会,找到一个地方就业。通常,就业是市场行为,就业者和接纳你的单位之间可以双向自主选择,达成合约、签订契约,但在那时,是一种计划体制下的行为,存在一定的选择空间,比如你上山下乡要去山西还是去内蒙,但是上山下乡这个大前提是你无法选择的。所以我觉得在这个层面上,延续原来的思维去争论,意义不大。如果是双向自主选择,你付出的时间、精力和你的回报,存在值不值的问题,值就“无悔”,不值就“有悔”,但计划机制里,不存在这种算计,或者说你算计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你都要去付出。
不过,在另外一个层面,就是“有悔”、“无悔”的争论和个人体验有关。那些说“无悔”的,他们可能就像20世纪末国企改革下岗的老工人。当年国企的弊端大家也都知道,但是老工人下岗后,还是难免怀念。他怀念的不是那个错误的机制,而是怀念自己在那段青春里学会了技术、过着稳定的生活,下岗了,没工资了,那么我想想当年高兴的生活,难道这样都不行吗?其实,也有老工人对原来的体制是有悔的,改制后跳脱了原来的体制,自主择业了,反而有了发展,还有创业的、致富的,尽管是少数。这是一些普遍的社会心理现象,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自我守护、自我认同的尊严感,所以“有悔”和“无悔”,其实彼此都不要苛求。
我也还需要说,上山下乡客观上说这是一个“灾难”。十年里经济停滞,社会动荡,大家有目共睹。说“无悔”的人,多数也不会认为“文革”有多好,他怀念的是那段时光,每个人的体验也不同。很多参与讨论的人会习惯把个体体验和政治背景连在一起,认为你说“青春无悔”,就是拥护当时的政策背景,反之就是政治正确,要转变这样的思维,其实是不同层次的问题,搅和在一起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现在社会越来越多元,大家也懂了,同一种现象,观念、体验都会不同,你可以不赞同,但你最好不要指责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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