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字不识字，和文盲有什么区别？
《赳赳说千字文》
胡赳赳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
◎胡赳赳
如今对于汉字,许多人只知引申义而不知本义
一个人有两种意义的故乡：现实世界的，精神领域的。而汉字是我们精神性的故乡，有了这个故乡，人走到哪里都止不住内心的惶惶。
但如果你对汉字没有相当程度的体认和领悟，不知道汉字是一种“根文化”，你就不会有精神上的“文化自信”。即便有，也不能“心安理得”，更遑论“吾心安处是吾家”。延至今日，许多人只知道汉字的引申义，不知其本来义。所以，要回到汉字源头，就要从字根意义上重新梳理、解释、印证汉字的流变。这是清一代训诂、小学在当代的应用，其目的不是恢复旧传统，而是“温故知新”，把字中包含的学问、智慧说清楚。
许多人讲，为什么胡适那一代人写出来的文章有味道，今天的人写文章总像失去了一些味道呢？固然，时过境迁是一个原因，但无法回避的是，我们没有“文字学”的旧学功底。于是，对于文字的运用，只知引申义而不知本来义，只知当今义而不知过去义，故此难以对引申义和本来义、当今义与过去义“拉开距离”，而只身陷在引申义与当今义中。
虽然有论者用“粗鄙”来形容当下的文字生态，多少有些偏激，然而实在是莫大的警醒。我们一心要蜕变为现代人，但随着年岁日增，却又深深眷恋那刻骨的传统，并把那条道路叫作“回家”。
我认为，汉字是一座富矿，其中不仅蕴藏着丰富的信息量，而且有开慧的功能存在，特别适合新一代少年人培育精神、增长智慧、明理懂事。当下，如何在一个人心惶惶的时代强大一个人自得其乐的能力?如何培养自己尤其是青少年一代的精神定力——一个人待不待得住?会不会无聊时就坐卧不安?应该从什么地方着手?其实，汉字里一直就根植着强壮中国人精神的“灵丹妙药”和洞察万事万物本性的大智慧。比如“德者得也”，告诉你道德的含义首先是你要“自得”，要“自得”，首先要“自律”。因为，道德不能首先去“律他”，而是要“自律自得”，自己受用，自己做到，别人才能心悦诚服，此之谓“教化”。所以说，“一字一智慧，字中有乾坤”。
我们为什么容易人云亦云？
我做“赳赳说字”，是有痛点的。痛点在于：一、语言是思维的工具，有什么样的语言就有什么样的思维方式，但现在，我们的思维片面化，这与我们的语言被遮蔽是分不开的。粗线条、程式化、粗鄙化、语言暴力等，导致我们的思维简单、片面，时常人云亦云。比如“狂热分子”和“乌合之众”等的生成，首先是一套语言范式的生成。这套语言范式需要破除。
痛点之二是，在对文字的学习上，我们和文盲的区别不大。为什么这样说?新中国成立前，文盲率是85%以上。为了解决文盲率，开办小学，教“认字”，能读书看报、写信算账就毕业了。“文字学”没有，仍是教“认字”，而没有“识字”。这就像“隔壁老王”，你对他认而不识，他长什么样你知道，叫什么你也知道，在哪儿工作你也知道，甚至有事也会找他打听、帮忙。但除此之外，他的其他一切包括历史，你什么都不知道。目前，我们对文字的认识，就停留在对“隔壁老王”的认知水平。
顺带说一下，什么是“认”“识”。两个字都是从战争来的，都和辨识武器有关，认短刀为认，认长戈为识；简单为认，复杂为识；陌生为认，熟悉为识。现在，通过“扫盲”，文盲率只有8.72%（2017两会数据）了，但传统的小学训诂也就是“文字学”已消失不见，仅存于中文系一点余脉。此时，你还敢说，对于汉字，你做到“认”“识”了吗？你敢说，对于一个文字的演进过程，对于被割裂的文字学现状，你真的不是文盲吗？这可能是全民要补的一节课。
痛点之三是，我们的很多作家，我们的很多文字工作者，为什么就比不上有旧学功底的前辈大师？我想了很多原因，最终归结于有一节课我们没补，就是“旧学”这一课。而旧学中的基本功，就是文字学。我们对文字的领会程度不够，所以写起来，其中未免少了很多味道。要知道，一个文字穿越古今而来，有古今之用、变化之道。而这个变化之道，于我们是完全隔膜的，尤其是经历了简化字的阶段后，就更加不知道其来有自了。所以，文字中有造型之源、有义理之源，这个源如果我们不去找，就相当于面对一个有基础能源的地下矿藏而不去发掘。当年胡适提倡“整理国故”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理由，自家矿藏不发扬光大，徒慕他山之石非学问之基。
自古以来，汉文字就是从铁马金戈中、从征服外界中一路拼杀过来的。“认”是从陌生到熟悉，故《说文解字》中说:“认，顿也。”言语迟钝为认，学习的第一步都这样。识，则是习以为常，将熟悉的内容深化为理所当然之事，这就是学习的第二步。《说文解字》说：“识，常也，一曰知也。”知道常识，即为识。我们现在，就是常识太少，偏见太多，思维简单，戾气满满。
所以，认字我们都会认，而识字可能要从头学，“识字”是为了回到常识，这一块常识以前割掉了，现在要补回来——知道一个字的历史、来源，再将其转化为常识。这样，在汉字的应用上，水平自然就不一样了。
“赳赳说字”与《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有何区别？
前几年，我主持了《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初版于1901年）的修复工作。这本书被称为“百年语文第一书”，是有现代学校以来供小学生使用的第一本语文教科书，也是胡适、茅盾的启蒙书。这本书就是教六岁到十二岁的小学生认字和识字的，有3291个汉字。知道一个字怎么写、怎么念之外，也会用简短的注释告诉大家这个字的“义理”，这个义理就是从历代“小学”中提取的说文解字精华。读完这本书，儿童小学毕业就能打下相当良好的旧学功底。没有“文字学”的旧学功底，能否“入宝山而不空手归”？当年的孩子学得了，今天的人们也应该学得了。
说到“赳赳说字”与《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的区别，首先要从二者的关系说起。有了《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的基础，我开始做“赳赳说字”。可以说，“赳赳说字”是《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的延伸版。但是，《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确实还比较浅显，如果对文字的脉络和见解发生兴趣，则需要自己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挑选历代的字书来读，对大部分人而言，也的确是苦不堪言的事。因此，“赳赳说字”就把文字流变的梳理工作，承接下来了。
其次，“赳赳说字”是用考据、义理、辞章三个模板来说字（建构对文字的解析）的，这是它和《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最大的区别。考据就是科学，是考证一个字的来源和变迁，没有定论的，给出各种合理的假说；义理就是哲学，对一个字的字义，从其中蕴藏的巨大信息量和智慧，生发为形而上的探讨，这其中就有传统文化的内涵；辞章可看作是美学，讲古人在诗词典章中，是如何创造性地运用这个字并带给我们审美上的旨趣的。比如，假如不懂“秋”和“愁”两个字的来源，又怎么能真正理解“少年不识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要这样写呢?
总之，从字的角度出发，很多枝蔓，豁然开朗；微言大义，灼灼在前。
《千字文》:孩子读了开慧，成人读了不会沦为乌合之众
有句话是:不知礼，无以立。我做“赳赳说字”的体会是:不知字，无以得。本国固有之学术，假如不将文字之学梳理，只能是空中楼阁，是断无根基的。况且，如果只是浮皮潦草地活一下，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但我想这也并非大多数人真正的心愿。
“赳赳说字”最终是选择了从《千字文》讲起。《千字文》是一部伟大的经典，今人对它的了解仅仅是儿童启蒙读物，一起称之为“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但实际上，这部著作相当了不起，关于它的传说也很多。目前我们看到的《千字文》的确可与一些传说相印证：它真的用一千个字表达；每个字都不重复（简化前）；而且运用了对仗的手法；几乎每一个句子里都蕴藏着典故；通篇有见地、境界很高，有传统文化的魅力。
《千字文》全文共250句。其特点是每四字一句，四句一组，两组一韵，前后贯通，互不重复。其内容可概述为四部分:生我之前的天地先王、我生之后的做人准则、我生之后的社会面目、我如何超脱处世。
这个一千五百多年前的范本，帝王之家供皇子学习的启蒙读物，“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广泛在民间流传。它被认为是“中国社会乃至世界教育史上问世最早、流传最久、影响最大的蒙学教材”。因此，对我来说，“赳赳说字系列”之《赳赳说千字文》，是一种挑战。因为以前没有人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讲，大多是串讲，有不同的注释版本。但在我看来，要把每一个字讲透，才会让读者不仅对于理解《千字文》，而最主要是对于“字学”，有一个通盘的认知。同时，建立文字学的常识，使我们不再阻隔于学院或研究者的书斋之中，对于社会的助益，自然也是莫大的。但这就要求能够把握住其精髓，不能信口开河、任意发挥，沦落为“江湖派”。如何在“学院派”和“江湖派”之间，形成一个“文化派”，“赳赳说字”希望能探索出一条路子。
目前出版的“赳赳说字系列”第一部《赳赳说千字文》，是我修订过的讲稿，其后也会陆续出版。我最初讲“赳赳说字”的起意，就是想让孩子对文字学扎下根来，更好地亲近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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