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外一篇）
□ 王国华
火车是平缓的，在大地上划出一道疤痕。疤痕将大地颠簸起来。东北平原，广袤的冷，苍黄的土地。植物都死了。即使明年还会醒来，此刻的死依然是那样的无助和悲伤，像要死到地老天荒。
一个小时都看不见人。多么漫长的一个小时。从此处移到彼处，火车仿佛静止。哪怕有一个人在车窗外面轻轻哼一首歌，我看到他，也知道外面确定有一个世界。或者走过一只羊，无聊地甩甩尾巴，世界也会动起来。
巨大的荒凉。再坚硬的人此刻也会惶恐。荒凉和惶恐必然连在一起。
当然，它也会让那些忙忙碌碌的人静下来。纠缠过的丝丝缕缕，绞尽脑汁的算计，被这巨大的荒凉给覆盖了。在巨大的荒凉面前，都渺小，都没有意义。都像路边的一片草叶，风一吹，在压得很低的天空上茫然地飘来飘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有些人愿意带着满身潮气来晒干自己，放空自己。他们甚至会歌唱，会庆祝世界变了。心一变，天地宽。他们在大地上躺成一个字。
但你放心，很快他们就会惊慌失措。荒凉铺陈开去，望不到头，地上那个渺小的人连蚂蚁都不如。那人以为自己就是荒凉，成了荒凉的一部分，其实他跟荒凉毫无关系。荒凉自顾自地向上攀升、成长。而那个人，终被荒凉抖落在天地的角落里。
我乘坐大巴在珠三角的一座座城市间穿行，看到的是一个小区和一个小区，一个楼群和一个楼群。刚才还叫深圳，这会儿变成了东莞，又一会儿，变成了广州、佛山……相互之间没有任何界限。天空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一块天空值很多钱。地面上堆满了相互追赶的人。
突然想到，荒凉多好啊！虽然最后还是被荒凉抛弃。
汽车行驶在海岸上。右边不远处是一座没有了天际线的，密密麻麻的城市。左边是蓝色的大海。海风驱赶着波浪，一个波浪追逐着另一个波浪，苍茫一片，爱恨全无。如果这也算作荒凉的话，我将就可以接受。
孤 儿
那个男孩举起一辆共享单车，狠狠地扔向更远的地方。共享单车惊呼一声，落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紧接着第二辆车砸在它的身上。
深夜，共享单车们变成一个个黑影，躲在树荫里哭。没有人来安慰它们，它们是一个个孤儿，被抛弃在大街上，风吹雨淋。那些打他的孩子也是孤儿。但在共享单车那里，孩子成了恶人。十恶不赦。如果有可能，最好把恶人按在路边用鞭子抽屁股。
好多事物都会作恶。一只皮鞋踢向路边一个垃圾桶。垃圾桶倒下，吐出一堆脏物。一辆泥头车猛冲过来，急刹车，车厢里的沙石全部倾倒在旁边的小轿车上。轿车扁了。一个苹果从二十二楼飞出来，加速度让它变成一只铁蛋，楼下婴儿车里的孩子，脑袋破了。
孤儿就这么对待其他孤儿。施暴使他忘记了自己是个孤儿。恶把他拥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后脑勺。他的头发在风中一抖一抖。
他曾经以为自己有兄弟姐妹，打一个电话就可以叫到身边的朋友，还有五湖四海的同事。挥挥手都带着风，世界都和他有关系。躺在漆黑的夜色里，露出光溜溜的身体和光溜溜的思维。他摸一摸身体，挑逗一下思维，发现并没撬动什么。
就和从天而降的雨滴一样，无来由地在天空生发，无来由地落在地上。没有人扶他一下，帮他校正一下位置。没有人能陪他再长一点时间。他身旁所有的雨，所有的树，都和他一样，彼此看了一眼，悄无声息地落下去。
一只孤独的蜗牛。一座孤独的楼房。一个孤独的小区。一条孤独的街道。一个孤独的城市。站在空中往下面看，离得越远，它们越小，越显孤独，就像一个孤独的地球在宇宙中旋转。旋转得越来越快。地球也是个孤儿。
他心中的恶被激发出来。这才是他和世界的联系。他抓起那辆车子扔出去。抓住那个城市，从地球的这端扔向那端。没有人管他。他的善恶最终要靠自己解决。路人匆匆而过，一眼都不肯多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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