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二题烧饼葛
华明玥
每天凌晨四点半,小葛照例起床忙碌,烧水、和面、醒面;剁馅,搅馅上劲;五点四十,面醒透,开始一遍遍折叠面胚,刷油;之后才是揪胚子包馅,擀薄面饼,撒芝麻;五点五十五分,第一炉饼入炉,五点五十八分,给上学去的孙子买烧饼的老人家已经在排队,心急火燎地伸头看,第一炉饼是否能轮上自己。
小葛是搞限购的,七点前的高峰时段,每人限买六个;七点之后,每人限买八个。他很牛,别看满头面粉就象在他的头发上下了一场雾凇,冬天,零下五六度的天,夹袄也不能有袖子(不然,伸胳膊到炉内贴饼不利落),冻得通红又烤得通红的两条光胳膊上,戴一副花护袖,样子滑稽,但他就有通身的本事,让顾客们也寻香而来,先把车停在老远的停车场,穿小巷、过窄桥,再穿小巷,到他这里来,老老实实排长队。
小葛有啥本事?原来,如今打烧饼的人技艺下降,有馅料的烧饼几乎全赖电烤箱烤制,火炉烧饼只敢做那种硬梆梆的草鞋烧饼,干硬得可以用来当鼓槌,小葛的烧饼,敢包着鼓鼓的馅料下火炉,钳上来不掉酥皮不破相,真是本事;会吃烧饼的人,好的就是烧饼咬开的第一口,扑鼻的烟火气。按小葛的话说,
电是死的,炉火是活的,电烤箱烤出来的烧饼,就像“做题做呆了的傻小子”,单是熟了,一点香气和趣味也无;炉火燎出来的烧饼,香气是立体的,这一面和那一面、外壳和内芯的香气完全不一样,火候恰到好处时,烧饼壳上的白芝麻都被燎成金黄色,做馅料的野葱和萝卜丝,辛辣劲全无,骨子里的甘香绵柔,一层层发散出来。
小葛凡事爱琢磨,这跟他的经历有关,在小葛的老家,男孩子若是子传父业要做烧饼的话,一般从十八岁就开始练习各道工序,不到20岁就出来开铺子了;小葛心高,高中毕业后,在外换过四五份工作,保安、仓库保管员、安检员、流水线上的操作工,都干过,这一耽误就是十年,母亲一直担心家传的好技艺会断了档,父亲却说,你由他去,心里不甘愿,打出来的烧饼没人吃。
果然,到二十九岁,小葛带着老婆孩子回了家,恳求跟父亲学做烧饼。父亲说,好啊,老规矩,先揉半年面,把面揉活了,我再教你第二步。
起初揉面,小葛那个狼狈——光是夏天不能用空调和风扇就够他受的,小葛开玩笑说:“着了风面团就感冒了,起硬皮儿,再怎么揉,都不会起那层活泛的光。”揉面就象练功一样,讲究的是一气呵成,中间最好别有停顿,小葛刚开始不懂,揉面时觉得眼皮重,照镜子一看,眼睫毛上都是白面粉,就去舀瓢冷水洗了个脸,好么,就耽误这么点功夫,那炉饼就被父亲的老客挑毛病“面没发妥”,父亲问他中途是否走开,小葛才恍悟那个脸洗坏了:“回来就感觉面团的外面有点发硬,加上洗过脸手温低,面就醒不到位。”补救的秘方父亲也教给他:添一饭勺的蜂蜜,一大团面就救回来了;但这样做增加成本,而且饼身偏甜,有些客人不见得喜欢。
打十年烧饼,日复一日,有没有厌倦的时候?小葛笑:“做一万块饼,能跟做第一块那样有兴致,搁谁都是个难题。”支撑小葛把事情做下去的,是一位快90岁的台湾老兵,老人家苏州人,20岁之前在苏州和南京都住过,自82岁起,发宏愿要回来找“小时候的味道”,曾一个人在苏州小旅馆里住十天,换不同的面馆吃了23碗焖肉面,“没有一碗达到我小时候的水准”,这种“回不去了”的怅惘,简直无法言说。还好,他回南京寻访故旧时,老友的孙媳给他买了“小葛烧饼”,老人吃得热泪盈眶,说要带100块烧饼回台湾,“原来老味道还没有绝迹”。
那天,小葛破例为这一位客人多出了四炉饼。台湾老兵让他意识到,把看似微不足道的手艺传下去是有意义的,它跟每个游子牵着魂,绊着魄。
宋嫂丸子
北风一起,丸子店的生意就火了,晚19点,匆忙回家的人兀自在反穿的大棉袄后面哈着气,将摩托车在宋嫂丸子店的门口略停一停,偏着腿,被风吹囔了的鼻音在嚷:“宋嫂,老规矩,各样来半斤。”五分钟,六种丸子已打包递来,宋嫂还以大嫂的口吻叮嘱一句:“今儿下牛肉丸子的汤水都送完了,给你留了一袋下灌黄鱼圆的清汤,也是很好的,透鲜呢。”
摩托车上的男子一踩油门:“宋嫂,谢啦!”风已把他的尾音吹散。
是了,在这样寒风瑟瑟的天气里,还有哪样物事,比一大砂锅热汽腾腾的丸子更暖人心,更能衬出一家人顶风冒雪回家吃饭的凝聚力?鱼圆、虾丸、牛肉丸、鸡肉丸、荠菜猪肉丸,还有藕圆或萝卜圆,纯白、虾红、灰粉、暗绿,在放满了豆芽笋片蘑菇的汤水里煮开,载浮载沉,一掀锅盖,香气让人猛打了三个喷嚏。所有的寒冷瑟缩,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宋嫂做丸子的那分辛苦,非寻常人所能消受,她坚持鱼圆要用白鱼做,而不是青鱼做,谁都知道十斤重的青鱼好寻,五斤重的白鱼难寻,而做鱼圆,偏是鱼越大越好,因此,凌晨两点,宋嫂就要出发,骑上电动三轮车到远郊的码头上进鱼。穿两层棉袄,下面是一双齐膝的高筒胶靴,手拿一个能射一百米远的超级手电。有时,鱼贩们会为谁家的白鱼更新鲜争吵起来,宋嫂得意地说:“你道我如何分辨?看眼珠,看鱼腮?这还能分得出来?”宋嫂的办法是把手电关掉,让周围的人也把手电关掉,手电一关,白鱼的鳞片就在昏朦的夜色中闪闪发光,鱼鳞没有办法说谎,越新鲜的鱼,鱼身的颜色越是发珍珠白,稍微暗淡一点,出水时间就要往前推了;还有一点说起来更玄,宋嫂开始远远地闻味:“最新鲜的鱼,腥是腥,那腥味很干净,有点发甜。”
鱼买回来,第一缕曙色还远未降临,宋嫂开始剔鱼骨,打鱼茸,白鱼就是这点好,没有暗色的鱼肉,茸泥剁细后雪白粉嫩。把鱼茸放在大盆内,加上生姜末、葱汁、料酒、蛋清、老菱粉,加水调和成粘稠状,再加精盐,开始“收膏”。此时宋嫂把所有的精气神,都灌注在两条胳膊,鱼圆是否久煮不散,以及是否“浮水正圆,筷夹如兜,晾入碟内如扁纽”,全看这一刻的“上劲”是否能上圆了。饶是宋嫂这样的老手,这一通奋力搅拌之后,用汤勺取一小坨鱼茸放入清水中,看到鱼茸如一小团白菊花一样浮起,也会叹息一声,猛然感觉到双臂的酸软。
从早到晚,宋嫂都没有真正歇下来过。宋哥说,有些麻烦是她自找,比如到了下午三四点钟,附近的小学放学之时,宋嫂非要单做一锅灌黄鱼圆,专供那些老人家接了小孙子小孙女来解馋。在宋嫂的老家那地方,灌黄鱼圆要用到蟹黄,成本很高,宋嫂很聪明,用的是罗氏虾的虾黄,反正要做虾丸,原来鼓圆虾头中的那块胭脂红的虾黄浪费不用,可惜了的。宋嫂特将家中的两张小方桌抬出,让背着花哨书包的老人家与孙子对坐,小瓷碗,热鱼汤,汤里浮漾着8枚鱼圆,好像白玉丸里含了一块艳色夕阳。老人家和孩子坐在那里温柔扯谈,孩子说到兴起处,小脸兴奋得通红。
这也是城里孩子,在功课的压迫里,唯一可以品尝天伦之乐的时候吧。在路上,在离开了学校还没到家的中途。
宋哥说:“我看你不是可惜那点虾黄,你是贪看人家一老一少,坐在那里絮叨——你是想儿子,也想家中二老了。”
宋嫂不语,俄顷,眼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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