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大鼓 ◎杨秋

“欸——大鼓一敲呐，钢板拎，请来了——老少爷们，众乡亲。”杨狗（唱大鼓的）一张口，那沙哑、下坠、破锣一般却又特别有质感的声音，立刻攫住了大家的魂。

整个盆场子安静下来。月光清亮，天气极冷，人们都沐在月亮的清辉里，紧裹着棉袄，仰脸望着杨狗。杨狗端坐在高凳子上，高出人群一大截来。三脚架上放着那只掉了漆的红皮大鼓，面前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每年冬天，地里没活的时候杨狗都来庄上唱大鼓。来一回，要在庄上住月把，得讲完一本子书,才走。他住在老管家的小东屋里。老管家儿子有自己的院子，家里只有老婆子和一个闺女，那间放杂货的小东屋，拾掇出一片空地，铺了豆秸就有了床。

杨狗白天睡一阵，看一阵书，背着手在庄上遛几圈，晚上在盆场子里唱大鼓。《薛仁贵征东》《打金枝》《瓦岗寨》《李娘娘住寒窑》《杨家将》《岳飞传》都唱，大家最爱听的还是《杨家将》和《岳飞传》。

讲到七郎八虎血战金沙滩:大郎替了宋王死，二郎替了八王南靖宫，三郎被马踏如泥，四郎八郎失落番邦，五郎出家做了和尚，更可怜七郎为搬救兵，被潘仁美射了七十二根穿心箭……

杨狗说一阵,唱一阵，沙哑的喉咙带着哭音，下边是骂声、哭声、叹气声一片。男人骂赵皇帝瞎了狗眼让潘仁美带兵，骂潘仁美老贼太可恶。女人哭七郎八虎太可惜，太可怜。那阵势，潘仁美若是坐在盆场子里，不让爷们动手，女人就能吃了他。从那以后，老令公和他的七郎八虎就成了我们的骄傲。我的几个哥哥，更是自称为老令公的后代，说我们是和杨家将一门。

庄上人就说，书上的事，都几百年了，你咋知道自己是跟老令公一门的？小哥就脱下鞋，拽掉袜子，指着小脚趾盖，说：看，俩脚趾盖。书上说这是走长路累的，俺跟山西的“杨”是一支，就是老令公那个地方的。每每，对方就没了词。

盆场子挨着河坡，是庄上做盆晾盆用的。干净净一片大场子，平展展的，在月亮下发着白光。边上的大泡桐树，伸开的丫枝印到地上，清晰得能骑上去。一些调皮的孩子专找带枝杈的影坐，树枝鬼着呢，专等你迈了腿儿，它反倒让你扛着它。那些孩子不知道，自己听半夜的大鼓，还扛着几根树枝。

大人有搬小板凳的、有搬长条凳的、也有人拉片席茬子，也有的坐块半截砖，要不就盘腿坐到地上。听到热闹地方，一泡尿能憋到肚子疼。等到杨狗说：各位乡亲请请请，明天不走咱再听。大家才意犹未尽地扶着腰站起来，抱着熟睡的孩子，拉着席茬子一瘸一拐走回家去。

那回，听《杨家将》，讲到杨宗保穆柯寨招亲，正热闹，杀戏了。大家不愿走，几个人在下面喊：再来一段！讲完这一出！杨狗拎着俩钢板，哼哼唧唧不往下讲，他一会擤一下鼻子，一会擤一下鼻子，嘴里说着：杨宗保他擤鼻子哎——哎——

原来，白天，他只看到这一段。（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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