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思想周报 | 三和大神为何脱轨;梁鸿的“柔软”武器
“三和大神”:他们为何脱轨?
NHK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的截图,网红“大神”宋春江
日本NHK电视台一部名为《三和人才市场》的纪录片让“三和大神”这个群体逐渐进入大众的视野。随着各类采访、特稿的深入,这个群体特殊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通过一个个故事被具体地、鲜明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他们住在10元一晚的小旅馆或干脆睡在街上,白天成群结队地泡在不到1块一小时的网吧里。
他们每天可以只吃4块一碗的“挂逼面”,喝2元2升的水,一根一根地买5毛的散烟。
他们不打工,坚决不打工,只在身上没钱后去做日结薪资的零工,“日结一天玩三天”。
窘迫时,他们可以卖掉血浆,卖掉微信号、手机卡、银行卡,甚至卖掉身份证来换取一段时间的安逸。
“三和大神”像是这个崇尚勤劳和积累的社会的脱轨者:他们活在当下,没有计划,得过且过。而在许多公众号以近乎耸人听闻的色彩描绘他们的生活时,一些人也开始试图严肃思考: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看似“荒唐”的群体?三和大神们究竟为何成为现代社会的脱轨者?
第一个问题是,“三和大神”究竟意指怎样一个群体?
在《澎湃新闻·思想市场》近日发布的《田野笔记|流氓无产者?三和大神的“日结”江湖》一文中,作者王行坤通过数周的田野调查,勾勒出这个群体的基本面貌:他们往往背有赌债,染有网瘾,不愿进厂,文化低,同时大多单身。在他看来,三和大神是失去身份证与各种证件,对未来不抱希望,或者即使没有失去证件,也不愿意在工厂长久坚持,只愿“日结一天玩三天”的人。
公众号“大金娃娃”特别强调了“卖掉身份证”在三和大神身份确立中的决定意义:卖掉身份证,意味着抛弃自己的社会身份,斩断自身与主流社会的联系,独立于现存的社会结构之外。
在作者眼里,对主流社会一切评价标准自觉或不自觉的反叛,构成了“三和大神”们最根本的特质和生存逻辑:他们不再寻求物质和精神资料的占有,不屑于通过个人努力实现社会和经济地位的提升,将一切通行的社会责任置之度外。因此,对现代人生活安定感和自我认同感至关重要的工作,对“三和大神”却成为一种巨大的痛苦,他们只有在无法维持最基本生活需求时,才勉为其难地从事一天的轻松的工作。
第二个问题是,“三和大神”为何会成为“三和大神”?
NHK纪录片试图将“三和大神”们无法长期工作的状态归因于代际和原生家庭——一方面,年轻人不再像第一代农民工那样吃苦耐劳,另一方面,他们中大多数是留守儿童,父母和教育的缺失让这些人更易丧失斗志和希望。
而王行坤则通过田野得出更为具体的原因:
其一是独身。没有家庭让许多“大神”没有那么强的社会责任感。且留守的背景下社会支持的缺乏,也让“大神”难以建立可靠的社会关系。
其二是黑中介。由于工厂大量使用派遣工和临时工,对这些工人的管理也都交给了中介机构。然而许多黑中介会在工期内层层盘剥,让长期打工充满难以预料的风险。“日结”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大神们”自我保护的方式。
最后则是黑厂。据大量“大神”反映,周边工厂拖工资、福利差、制度严、不按劳动法行事,且工人在劳动仲裁中处于天然弱势。付出与回报的不平等,让许多“大神”对工厂尽可能敬而远之。
黑厂、黑中介、留守、独身……在这些观察的基础上,界面新闻的特稿《脱轨的“三和大神”》试图从更结构性的角度理解“三和大神”的处境。
首先,从当前就业结构看,在快速的城镇化进程与市场化转变下,我国城镇就业模式发生着由正规化到非正规化的转变。“三和大神”标志性的日结工正是非正规就业中的一种。在今天,非正规部门已经成为增加就业,吸收农村剩余劳动力的重要部门。
但“三和大神”在工厂里“稳不住”(干不长久)的根源何在?界面报道引用了广州地理研究所副研究员黄耿志的观点:在中国三十多年的低端工业化模式,已经全球化下成本竞争的大环境下,许多工厂只能依靠压低工人成本来降低生产成本。随之而来的是高强度的工作、恶劣的工作环境与低于心理预期的工资。黑中介、黑工厂的出现,正是上述畸形经济模式下的产物。
而在同时,“三和大神”对未来希望与斗志的丧失,与整个社会发展下阶层上升渠道的急速收紧密切相关。一方面,正如NHK的观察,“三和大神”中有不少是留守儿童,在教育缺失,没有榜样、学历、技能和人脉支持的前提下,孤身在大城市打拼的他们几乎没有晋升的空间;而“大神”聚集环境下的邻里效应、同群效应更加剧了这个群体的惰性。另一方面,经济转型下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收入的差异越来越大,且随着东部沿海地区的产业升级,富士康式的制造业岗位大量减少,正规劳动力市场的需求也呈下滑趋势。
这些结构性因素,成为“三和大神”们脱轨的宏观背景。
第三个问题是,“三和大神”就全然无望了吗?
“脱轨者”“流氓无产者”……评论者在尝试以各种概念为“三和大神”们定性的同时,也在严肃地思考这个群体的困境和未来。
“大神”不仅仅在三和,王行坤指出,广州黄埔区的东区,北京亦庄的马驹桥以及昆山中华园,都有因为日结工作而聚集的一批“大神”。
“三和大神”的困境,更像是今天产业工人共同困境的一种极端体现:这些在工厂之间不断迁徙逃离的年轻劳动力,共同面临着社会和劳动保障缺失、阶层固化与工作压榨的难题。不同的是,相比起人们对传统工人在压榨面前奋起抗争的期望,“三和大神”滑向了一种更趋向于“丧”和“佛系”的精神状态。
我们看到,大多数评论者在“三和大神”的未来这一问题上往往倾向沉默。不可否认,“三和大神”独特的、决裂性的生存逻辑同样可视为对资本逻辑下规训的一种反抗。但正如公众号“大金娃娃”的作者的担忧,“三和大神”在否定“底层”生活的同时,也否定了生活本身的一切可能性。
在“挂逼”之外,还有其它出路吗?“底层”之外,还存在更积极的可能吗?这些问题依然待探讨。
梁鸿:用柔软对抗坚硬
作家梁鸿2010年出版的一部《中国在梁庄》到今天仍然是乡村报告文学中的经典之作。作者梁鸿在博士毕业并于高校任教后重返家乡,以“个人史”的方式记录了她眼中真实的乡村:农村留守儿童的无望,农民养老、教育、医疗的缺失,农村自然环境的破坏,农村家庭的裂变,农民“性福”的危机,新农村建设的留于“形式”……梁鸿的文字下,乡村的剧烈变动鲜活地烙印每一个真实个体激荡的生命经验里。这本书在收获赞誉时也得到许多质疑,“文学手法太多”“过于感性”“深度不足”,许多人认为,作者的女性身份让这本书显得太过“柔软”,以致批判性和理论性缺失。
而另一面,梁鸿正一再返回梁庄:《中国在梁庄》出版后,她又接连发表了关注外地梁庄人生活的《出梁庄记》,以父亲为原型的首部“梁庄”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等作品,这个曾经离开了家乡,来到大城市并深入象牙塔的人,正不断以各种方式将她的生命重新与乡村的命运系在一起。
但为什么要回到梁庄?如何看待现代化进程下乡村的阵痛?近日,在腾讯发起的《星空演讲》名人演讲主题活动中,梁鸿与分享了她自己的体悟与思考。
在演讲中,“柔软”与“情感”两个关键词贯穿始终。
梁鸿指出,人们通常把柔软的情感看作是一种软弱,尤其是,看作是一位女性特有的情感,它属于较低级的、小我的、本能的,甚至于有碍于理性思考的存在。但她所感同身受的,正是这柔软情感的巨大力量——是柔软让她重返乡村。梁鸿说,回到乡村不是出于巨大的责任心或使命感,而是一双充满情感的眼睛:18岁师范毕业后她去往一所乡村小学教书,在快要离开的第三年夏天,班里一个小女孩在村庄的苹果园便叫住她,“她看着我,对我说,老师,你别走,苹果再过三年就结果,等吃了苹果再走吧”。那是梁鸿最初感受到柔软情感的分量:那纯真、羞涩、有充满期待并付诸全部身心的眼神,在日后转化为一种渴望,一种召唤回乡的内在驱动力。
同样地,是柔软让她反思现代性宏大叙事下的个体命运。她在多种场合一遍遍地重述“五奶奶”的故事:
五奶奶11岁的孙子在村庄后面的湍水里淹死,而这个孙子的爸妈,当时都正在城里打工。伤心欲绝的妈妈回到村庄,发现孩子已经埋了。五奶奶抱住儿媳妇的腿哭诉,“对不起,我把你的孩子弄丢了”。而直到今天,失去的孩子的妈妈“12点之前从来没有睡过觉”,这种悲恸一直搁在她心里面,想诉说,却无人诉说。
在梁鸿眼里,五奶奶普通家庭的故事承载了中国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中几乎所有的问题与痛苦:打工农民,留守儿童和老人,环境污染等等。但当研究者倾向于以“这是中国发展中难以避免的问题”等宏大视角让这些牺牲“必然”甚至“正常”化时,梁鸿却从这个家庭里不曾轻易言说的巨大痛苦里,真实地感受到了现代性对乡村的“暴力”和“掠夺”。
她意识到,这种沉痛、悲伤、眼泪,这些纯真、柔软而脆弱的情感不应该被遗忘和抹去。它们同样值得被记录和尊重。更重要的是,应该将柔软情感的尊重纳入社会前行的逻辑里:如果能尊重这些被牺牲的人,正视它们所看重的伦理、亲情、长幼、信仰、传统,我们运动与发展会不会不那么失控和坚硬?
柔软不是柔弱,不是软弱,不是隐忍、屈服,不是非理性或非社会化,不是只属于女性的情感,它实际上是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在梁鸿的理念中,这些柔软应该成为我们对抗坚硬的武器:爱,人性,社会情感,这些如今时常被羞于在公共探讨中严肃提起的词语,应该成为我们对冰冷制度和规则反思的源头之一。
而在侯虹斌看来,梁鸿对柔软的强调,事实上是在呼唤一种具有“同理心”的公共视角:无可否认,从长远上看,“现代性”给乡村带来了文明和进步,可具体到活生生的肉体上时,人们很难大言不惭地断言,一个个体必须为了长远的“文明”而忍受暂时“伤害”。
我们面临种种结构性的问题:城乡二元下的乡村空心化,留守儿童教育与医疗的缺失,阶层固化与流通困难。而任何试图解决这些问题的人却必须意识到,任何“解决”背后,都往往要求无数有血有肉的人的承受真实的阵痛。事实是,这种痛苦往往被不经意地忽视了。就像当人们轻易认为“让母亲留在农村”就能解决留守儿童早教缺失的问题时,这些留在农村的母亲面临的困境却难以受到重视。
而理解这种困境,感知他人的痛苦,需要成为任何“解决”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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