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胡杨林
不让微笑受伤,不仅仅是一种宽容,更是对人性的拯救。
万里秋风
这天,一群犯人在棉田里摘棉花,6名狱警分别站在棉田的四角。再过一小时就要收工了,陈良一边推着运棉花的车子,一边看天色。天还很亮,不过太阳已经西垂,他不用问狱警也知道时间。陈良瞟了一眼棉田的南边,那里的尽头是新疆独特的风景——茂密的胡杨林。
仿佛有一阵风吹来,陈良感觉凉快了一些,他心里猛然一动,抬头向天边望去,敏感地察觉天际似乎有一丝不同寻常的黄色。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推车。
西边的狱警老宋的对讲机响了,他在对讲机里说了几句,猛然抬头看天,半分钟后,老宋突然抄起身边的扩音器狂喊:“马上集合,全体人员马上集合”犯人们互相看看,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有人喊了起来:“沙尘暴”。
狱警们迅速组织犯人集合,这时天边的一丝黄色已经连成一片,经验丰富的老宋知道,沙尘暴的移动速度非常快,让全体人员撤回监狱不太实际,在路上还不如在棉花地里安全,因此他高喊:“大家不要慌,集合后就地蹲下,戴上口罩”犯人们开始集中,戴口罩,蹲在棉花地里,六个狱警蹲在外围。
几分钟后,天就由大亮变成了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大家蹲在棉花地里一动也不敢动,只有陈良在人群中偷偷地挪动着。他本来就在犯人的最外围,挪动几步就到了狱警老宋的身边。
趁着沙尘暴袭来的一瞬间,陈良闭着眼睛从老宋身边蹿了出去。在沙尘暴的掩护下,几乎没人发现这件事,只有老宋有些警觉,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捞,正好摸到了陈良的腿,但只一下,陈良就已经跑了过去。
老宋本能地抄起对讲机想说话,却张不开嘴,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发现眼前只有漫漫黄沙。凭感觉老宋猜测陈良是向南跑的,而且这片棉田只有南面的胡杨林可以藏身。他来不及喊其他狱警,拔出枪往南追去。
由于眼里进了沙子,疼痛难忍,老宋只能埋着头向南跑。他希望能在陈良跑进胡杨林之前把他抓住。陈良不知道,藏进胡杨林没有任何用处,那林子后面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没有人能空着手靠两条腿穿过去,他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在胡杨林里被抓住,老宋不希望那样。
老宋看过陈良的请假报告。陈良的母亲病重,他要求回家探望。可因他过失杀人,罪行重大,监狱方面一时没有答复。为此,陈良情绪十分低落。老宋希望能在其他人发现之前拦住陈良,他不希望一时的冲动毁了陈良的一生,他毕竟才22岁啊!
这时的陈良已经感觉不到棉花秆了,他摸到了一棵粗壮的大树,知道自己已经跑出了棉花地,于是睁开了眼睛。他手里拿着个口袋,急切地向一片低矮的灌木丛跑去。为了这次逃跑,陈良作了充分的准备,从老宋告诉他报告要等一段时间开始,他就每天往装棉花的口袋里藏一个监狱墙边种的青南瓜,趁中午休息时,将南瓜藏到这片灌木里。现在那里有6个青南瓜,没有这6个南瓜,他是不可能走过戈壁滩的。
陈良背着口袋走进林子深处时,被追来的老宋看到了。老宋大吼一声:“陈良,你疯了?赶紧站住,否则我开枪了!”陈良全身一震,他没想到会有人追上来,于是加快脚步向前狂奔。
已经年过40的老宋明显体力不支,但他仍然咬着牙向前追。
陈良体力远胜老宋,可他背着6个南瓜,速度比老宋快不了多少。老宋几乎可以清晰地看见陈良的背影,他举了两次枪,最后冲天鸣了一枪。狂风中,陈良一个激灵,站住了,放下口袋,缓缓举起了手。
老宋跑到陈良面前,喘着粗气,用枪对着陈良的胸口,说:“你干什么,你疯了?你以为这样跑出去就能见到你娘吗?你只会死在戈壁滩上!”陈良低下头,嗫嚅道:“宋叔,你抓我吧。”老宋拿出手铐,铐在了陈良的左手上,又伸向陈良的右手。说时迟,那时快,陈良忽然一伸手,一把抓住了老宋手里的枪,脚底下狠狠一扫,老宋猝不及防,被陈良绊倒在地,枪也被夺了过去。
陈良用枪指着老宋说:“宋叔,你是好人,你别逼我。”他背起口袋,拿着枪继续向前跑。老宋被陈良的一脚踢得双腿剧痛,摔倒时头撞在了一棵树上。他挣扎着站起来,头晕得厉害,腿也瘸了,更要命的是,现在他手无寸铁,而陈良不但拳脚功夫好,手中还有枪。怎么办,是撤退等监狱派大部队来?还是自己继续追?老宋考虑了几十秒,咬咬牙,继续向前奔。
不知不觉,眼前的黄色又逐渐浓重起来,陈良知道,再往前走就是戈壁滩了,他犹豫着站住了。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一个转身,举枪对着老宋。
两人对峙了一分钟,老宋向前走了一步,陈良的手在发抖,他喊道:“别再往前走了。”老宋又走了一步,陈良开枪了。子弹打在了老宋身前的地上,激起一片沙石。老宋停了停,又向前走了一步。陈良喊着:“宋叔,你别逼我”又是一枪打在了老宋身前,这次距离老宋的脚只有半米。
老宋低沉地说:“陈良,你不可能走过戈壁滩的。”陈良咬着牙说:“我带了南瓜,能当水能当粮,我能走出去。”老宋向前走了一步:“就算你能走出去又怎样?你能赶得上见你娘吗?”陈良向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政府是不会让我回去的。我逃走总还有一点机会。”
老宋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又向前迈了一步。陈良没有开枪,转身继续向前跑。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胡杨林,进入了戈壁滩。转眼,铺天盖地的沙尘暴把两个人包围了。
两人没走出几步就被风沙扑倒了。陈良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衣服在一点点地变沉,里面灌满了黄沙,全身紧缩,就像快要被抽干了一样。他和老宋在地上翻滚着,滚着滚着,两人竟然滚到了一块儿。几乎是本能的,陈良一把抱住了老宋,老宋也紧紧抱住了他,两人把脸埋在彼此的胸前,用自己的后背迎接风沙。
翻滚中,老宋做了一个陈良做梦也没想到的动作,他把悬挂在陈良手上的手铐铐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就在漫天的风沙中,老宋在他耳边大吼:“我不能让你跑。记住,只要你没洗净身上的罪过,别说是这戈壁滩,就算你跑到天边,你都仍然活在监狱里,即使你逃脱了法律的惩罚,只要你的心还烙着罪过,世界对你来说不过是个更大的监狱而已,如果我是你娘,也绝不会希望一个逃犯出现在自己面前。”一瞬间,陈良的耳朵里充满了这振聋发聩的声音,全然听不到沙尘暴的怒吼声,他把脸埋在老宋的胸前,肆意地哭了起来。
这场恐怖的沙尘暴足足刮了两个小时。当监狱派来的车终于赶到棉田时,灰头土脸的人们这才发现少了两个人。一个狱警立刻抄起对讲机想向监狱报告,这时对讲机里响起了老宋沙哑的声音:“02报告,一个囚犯没见过沙尘暴,吓得钻进胡杨林里去了。我鸣了三枪,他才回过神来。现在我已经把他带回来了,不用向监狱报告。”
三天后,陈良在两个狱警的押送下见了母亲最后一面,母亲拉着他的手,久久不肯咽气。陈良哭着在母亲耳边说了一句话,没人知道是什么,但母亲笑着走了。陈良转过身来,给老宋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老宋没有拒绝,只是长长地出了口气,就像那天从胡杨林里出来时一样。
(摘自《今古传奇·故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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