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野狐白
白是形容词,雪白;是名词,说白;也是动词,曰。
2014年春,我出了一本读书札记,名为《书鱼记:漫谈中国志怪小说·野史与其他》。冒号后边的副题系责编黄大奎所加。黄先生后来在通信中说,这是他到出版社后责编的第一本书。人书之缘如同《蒹葭》《菁菁者莪》,千万人里我心只悦你一人;作者与编辑之间的情分也如同《红楼梦》里的金玉缘、木石盟,仿佛上天注定。我与黄先生从未谋面,因他远在海峡彼岸。他虽是初涉出版行业,书却做得很漂亮,眼光也是好的,加这个副题即足见其匠心与职业素养。那本书繁体竖排,内容又多涉往古,印数既少,认真读的人自然不会很多。却也有幸遭逢了几个知音,多是嗜古成癖的人,是读书人中往历史的烟堆里勤苦挖掘者。一册书得一知音已足,何况有好几人。
读书人里,我是一个嗜古者。云胡不喜,非古不乐。十余年来,所读无非先秦以降至明清的先贤著作,尤其钟爱繁体竖排的书,执卷在手,古风古貌扑人眼帘,畅人怀抱。读而有所思,有所悟,随手记在书隙里,一册书读完,圈点评缀横涂竖抹几无可以落笔处。得闲整理出来,也就有了《书鱼记:漫谈中国志怪小说·野史与其他》,以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这本《雪夜闲书》。
《雪夜闲书》的出版历经了一年时间。去年三四月间,我与浙江作家、“雅活”书系策划组稿人周华诚聊天,表达了出版一本关于古籍读书笔记的想法。华诚让我整理好书稿,他去争取出版社的支持,列入“雅活”书系。广师大出版的人文社科类书,在读书界享有盛誉,以“有生活的文艺,有文艺的生活”为旨归的“雅活”书系深得读书人的喜爱,此前已经出版的十三部书,如《草木滋味》《古珠之美》《古画之美》《飞鸟物语》等一版再版,有的书像周华诚自己的《草木滋味》已经第四次印刷。《雪夜闲书》作为“雅活”书系的第十四名成员,作者与书均与有荣焉。
书的红娘周华诚之前就说了,这本书内容有些小众,对于销售没有把握,但他又说,读书是“雅活”,他想做一个尝试。我说,我一直想出一本小众的书。读书人本来就是小众的,关于读书的书,特别是阅读古籍的札记、书话、笔记,更是小众中的小众。唯其小众,读它的人懂它的人,才是子期之于伯牙、高山之于流水。
因为书的内容涉及上百部古籍,出版社的编辑光校勘就用了好几个月时间。他们的古文学养很高,博洽淹通,治学态度也极严谨,穷根溯源字斟句酌,对于书中的谬误、不当处一一作了改正和处理,也删除了少数有伤温柔敦厚的篇目,所有引文全部与原典对照,存疑处则返回作者查证、修改。遇到这些优秀的编辑,是我之福,也是小书之福。我不敢说自己的书有多大价值,但我敢说,里面的舛误很少。
书是精装,做得朴素而美。封面以深蓝作底色,雪花飘飞,左下角数间草屋一丛疏竹,屋顶白雪如被,竹梢上雪绒朵朵,右上角的书名也独具匠心,字字雪意簌簌。蓝白相间,纯然的蓝,纯然的白,纯然的朴质与风雅,不少人见了,说有惊艳之感。我也很喜欢这个封面,理想的书,静如积雪,美如闲云,应当就是这个样子。
整理书稿时,我给小书取的书名是《野狐谭旧》,取野狐谈禅之意。周华诚和责编以为过于古气,几经商榷才定为《雪夜闲书》。雪,夜,书,三个名词加一个“闲”,天然有安静气韵,有雍容气度,有书香气息,字不古而意思高古,与书的内容相配,也与我的志趣相契合。书名出来后,许多朋友也都很喜欢,以为是一个嘉名。而我之前的书名,我也很钟爱,以为自己就像一只野狐狸,钻进茫茫古籍林中,翻、阅、嗅、思,点头、摇头、窃笑、私语、暗喜、伤心、气愤、血沸血凉,恰是“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所谈虽非卓识,却也轻易不肯拾他人牙慧,总要说点自己的别人没有说过的话。
“我读前四史,有时耳中征鼓锵锵、鸣镝破空,有时满目日升月落、云卷云飞。前者,如身置古战场,血脉贲张,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地颤抖,此时若假我以战衣长矛,给我一支骁勇劲旅,我也许能奋勇杀敌建立奇功,如霍去病封狼居胥。后者,如端坐幽谷伽蓝,唯觉风清月白,寰宇澄明,人间盈盈通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一身秋水木叶气,如老僧,如国画山水中人。史籍中的文章气象,奇峰出奇云,秀水含秀气,如百二秦关,又如霜天草木。”这是我从前读前四史时写下的话,读古的况味大致如斯:雪夜野狐白——一只野狐狸,雪夜守着一堆纸张黄脆的旧书,陶陶然自言自语。
写作是一个人的事,自说自话自写心意,本无须别人喜欢,但文章结集成书推向市场,譬如自家儿女相亲,却不得不打扮得周正体面一些,自己认为是佳儿好女不行,得让人喜欢。
写作是雅事,售书却是俗事。荆山之玉,沧海之珠,本是天地间的宝物,一旦入了珠宝行市,供人瞻观、品评、挑选,则与猪肉无异。珠玉如此,一本小书更是如此,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读者亲之爱之,或弃之厌之,生养它的作者,就像父母嫁女,婆家待之如何如何,自己只能远远旁观,完全做不得主。反过来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且由它去,我还有古书要读,还有文章要写,顾及不到许多。
“人生如飘蓬,读书以自适。万象皆幻相,书是吾故人。”印在书腰上的这几句话,原是我从前清夜读书时,写在书眉上的。是自况也是自嘲,是自得其乐也是渊鱼饮水。自少年时代起至今,读了几十年书,从前古今中外拉拉杂杂,近十余年来专读古籍,以为好文章多在故纸堆里。读史,读经,读子集,读黄老,读志怪,读笔记,读野乘,读杂剧,读话本,读书家跋画家题文章家尺牍,读《蟹略》《香乘》《砚笺》《墨经》《金石学》,此间乐,不思凡。古人说,文能寿世,我以为文也能寿人,至少,能让头脑有层峦胸中有丘山,让极长又极短的生命有一些意思。如果我能活到我祖父七十八岁的年纪,我还可以读三十多年书,二十五史我还只读了《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明史》和《清史稿》,其他的古籍更是如繁星闪烁,也尽量搜罗,多读一些。一本《先秦诗鉴赏辞典》,我已经读了好些年,有空时每天读一首或者三五首,如晨露沾衣,受其润泽和陶冶。
读无涯之书而遣有涯之生,是志趣,是性情,是身体的需要,也是生活的方式,无关宏旨,甚至不是为了增长智识,不是为了写文章。但浸淫于古籍许多年,下笔也就受了一些濡染,自己的文章有一些长进,也是拜古书所赐。书好读,文章难写,文章难写,文章难写。胡竹峰兄高谊,为小书写序,他在序文中说:“劲松的才华遮都遮不住,竖排的经史子集,他写出横溢的绝妙好辞。几朵浮云一湾清水时隐时现,字里行间熏染有青灯的柔和与白宣的温软。”明知是鞭策鼓励语,当不得真,却也颇喜悦。文追古人,区区之志也,虽不能至,踽步力行之。
人间多事,并不闲。手脚不闲,心却可以闲一些,散淡一些,如天上归云地上野水,如桑中小虫花间细蝶。读书是闲情,写文章是闲事,闲情可寄意,闲事可快心。庄周说:“大知闲闲。”《诗经·十亩之间》说:“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行与子还兮,走啊,与你携手同行。愿与天下读书人手挽手,闲闲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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