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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多的时候忧愁也多(外二篇)

西安晚报 2018-03-31 05:07 大字

◎[日]夏目漱石/文丰子恺/译

从难处的世界中拔除了难处的烦恼,而把可喜的世界即景地写出,便是诗,便是画。或者是音乐,是雕刻。详言之,不写也可以。只要能够即景地观看,这时候就生出诗来,涌出歌来。诗思虽不落纸,而璆锵之音起于胸中。丹青虽不向画架涂抹,而五彩绚烂自映心目。只要能够如此观看自身所处的世间,而把俗界明朗地收入在灵台方寸的镜头里,也就够了。是故无声之诗人虽无一句,无色之画家虽无尺绢,但在能如此观看人生的一点上,在如此解脱烦恼的一点上,在能如此出入于清净界的一点上,以及在能建立这清朗的天地的一点上,在扫荡我利私欲的羁绊的一点上,——比千金之子,比万乘之君,比一切俗界的宠儿,都更加幸福。

在世上住了二十年,方知世间有住的价值;二十五年,相信明暗同表里一样,阳光所照的地方一定有阴影。三十年的今日就这样想:欢乐多的时候忧愁也多,幸福大的时候苦痛也大。倘要避免这情况,身体就不能有;倘要根除这情况,世界就不成立。金钱是重要的,重要的金钱倘使增多起来,梦寐之间也操心吧。恋爱是欢喜的,欢喜的恋爱倘使累积起来,反而要恋慕没有恋爱的从前吧。宰相的肩上抗着数百万人的脚,身上负着天下之重。甘美的食物不吃可惜,少吃些不满足,吃得太多了后来不愉快……

艺术家的好题目

看这可怕的东西本身的姿态,也能成为诗。凄惨的事情,如果离开自己,只当作单独的凄惨事情,也能成为画。失恋可作艺术作品题目,也完全如此。忘却失恋的苦痛,单单使那优雅之处、合有同情之处、充满忧愁之处,甚至于流露失恋的苦痛之处浮现在眼前,才能成为文学美术的材料。世间有制造莫须有的失恋,自寻烦恼,而贪其愉快的人。俗人评之为愚,评为癫狂。然而自己描出不幸的轮廓而乐于起卧其中,和自己刻画出乌有的山水以乐壶中天地,在获得艺术的立脚地的一点上,可说是完全相等。在这点上说来,世间许多艺术家(俗人则我不知)比俗人还愚,比俗人癫狂。我们穿着草鞋旅行的时候,一天到晚愤愤不平地诉苦;过后向人叙述游历经过的时候,一点没有不平的样子。有趣的事情和愉快的事情自不必说,即使是从前愤愤不平的事情,现在也谈得眉飞色舞,得意洋洋。这并不是有心自欺欺人。只因旅行的时候是俗人的心情,而叙述游历经过的时候已经是诗人的态度,因而发生这样的矛盾。如此看来,从四角的世界中去掉名为常识的一角而住在三角里的,便是所谓艺术家吧!

因此之故,无论自然,无论人事,在俗众辟易难近的地方,艺术家能发现无数的琳琅,获得无上的宝璐。俗称为美化。其实并非什么美化。绚烂的光彩,从古以来便赫然存于现象世界。只因一翳在眼,空花乱坠,只因俗累羁绊,牢不可破,只因荣辱得失,切身难忘,所以达纳在描绘火车之前不解火车之美,应举在描写幽灵之前不知幽灵之美。

我刚才看见的人影,如果只是这样的现象,那么任何人看了,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富有诗意。孤村温泉,春宵花影,月下低吟,朦胧夜色——这些都是艺术家的好题目。眼前有此好题目,而我在这里却作无用的评议和多余的探索。上好的雅境里加进了乏味的理论,恶俗的气味损害了难得的风雅。如此,就没有标榜非人情的价值。若不再加修养,就没有向人夸耀诗人、画家的资格。

诗人的感兴

春风空自吹过空洞的房子,既不是对欢迎者的感谢,也不是对拒绝者的埋怨。它自去自来,完全是公平的宇宙的意志。我两手托着下颚坐着,我的心像我所住的房间一样空洞;春风也就不招自来,不留自去了。

想起了脚踏着的是地,会担心它裂开来;想起了头戴着的是天,会怕闪电击碎天灵骨。如不和人相争,一分钟也不能存在——尘世逼人如此,所以人生不免现世之苦。住在有东西之分的天地中而走着利害得失之路,你所爱的,正是你的仇敌。眼睛看得见的财富是粪土。争名夺誉,犹如狡猾的蜜蜂看见了甘蜜,而舍弃自己的针刺。所谓欢乐,都是执着于物而生的,所以含有一切苦痛。只有诗人和画客,才能充分咀嚼这相对世界的精华,而会得彻骨的清趣。餐霞饮露,品紫评红,至死不悔。他们的欢乐是不执着于物的,而是与物同化的。完全变成了物的时候,找遍了茫茫天地之同,也找不到建立此我之余地。于是自在地抛开俗虑,盛无限青岚于破笠之中。我之所以特地想出这境界,并非好高立异,欲以恫吓市井铜臭儿,只是陈述此中福音,借以招徕有缘众生而已。质言之,所谓诗境,所谓画界,都是人人具备之道。即使是阅尽春秋、白首呻吟之徒,当他回顾一生,顺次检点荣枯盛衰的时候,他的臭皮囊中一定也会发出微光,浑忘自身,为感兴而拍手叫绝吧。倘说不会,这人便是没有生活价值的人。

然而仅就一事,仅化作一物,不能称为诗人的感兴。例如有时化作一瓣花,有时化作一双蝴蝶,或者像威至威士那样化作一团水仙花,心神荡漾于微风中,是常有的事。然而另有一种状态:有时我的心被不知不识的四周风光所占夺,而不能明了地意识到占夺我心的是什么东西。有的人说,这是接触着天地的耿气。有的人说,这是在灵台方寸中听取无弦的琴。又有的人也许要这样地形容:因为难知难解,所以回旋于无限之域,彷徨于缥缈之衢。无论怎样说法,都是各人的自由。我靠在红木桌上时的浑然的心情状态,正是如此。

摘自《旅宿》,[日]夏目漱石/著,丰子恺/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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