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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土哥和他的塑料壳子

广西日报 2018-03-29 07:25 大字

沈桂才

元旦小长假,本想好好睡一个懒觉。可一大早,我就被村里的一个大嫂给闹腾得早早起床。

不就一个本本吗?不见了,老土他还真的不让上工,算旷工扣工钱。大嫂子说,那个塑料壳子不知让孩子拿到哪里去玩弄丢了……都是村里人,熟人熟面,搞什么持证上岗咯。

看热闹的村民也愤愤不平,都说,老土也真是,非要闹得紧张兮兮的。大伙说,你给疏通疏通。他们知道老土哥与我聊得来,都怂恿我帮说情。

两年前,老土哥在村边的一个小山弄里租赁了百余亩地,把打工十来年的积蓄全部砸了进去,外加20来万的银行贷款,搞起了一个生态种养园。这吵吵嚷嚷的大嫂子,园子一开工的时候就在那里干活,算是开园元老。

不好拒绝。于是,就打电话过去。我说老土哥,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灵活一点吧。乡间的事情乡间人做,差不多就得了。在电话里,老土哥态度十分强硬。他说他要整治松散、稀拉和粗放。他说,你叫大嫂子再仔细找找,要是实在找不到,就到县里的广播电台发布遗失声明,补办以后再上班。既然你开了金口,可以考虑不扣工钱。

摊开双手,表示无奈。我对大嫂子说,他其实也不买我的面子。头天,去找他买野生蜂蜜,他只给一斤,多一两也不卖,出高价钱也不行。他说,不能因为你有钱就可以把好东西全部刮走。野生蜂蜜数量有限,乡间里也有一帮人需要野生蜂蜜,都在排队,你吃完了再买。我说我在外地,不方便嘛。他说现在物流发达,吃完了,用微信付款过来,立马就给你快件发过去。

说实话,这一点,老土哥实在是牛。

他的园子,里边养殖有很多土猪土鸡,还养有很多蜜蜂。平时没事,他就上山找野生蜜蜂,不断地扩大养殖。

之前,他就曾经给我打过电话。说现在青壮年都往城里跑了,农村资源一下就显得富足起来。比如山上,先前被砍割得精光,如今,大树参天野草遍地,发疯地生长,成了野猪野兔子的家园。人少好找吃,他说他想回村。我说,好事情呀,第一个走出去谋生的是你,第一个回村创业的也是你,我支持。单说村子周围的石头山上,野生葡萄摘来酿造葡萄酒,就够你狠狠地赚上一笔了。

村里人叫他老土,其实,他一点也不土。

老土这个名字,是他爸妈给起的。算命先生说,孩子命中缺土,要补,于是就有了这个跟泥巴十分亲密的名字。

他,瘦高,穿起西装,很是潇洒。长脸,高鼻梁,一副大分头,黑亮的头发三七两片,倒是有些许悠闲、斯文。黑黝黝的刘海,经常遮挡眼睛,为此,他总是时不时地甩甩头发,或者是右手的食指,很优美地把刘海往上撩起……

比我大三岁,我叫他老土哥。

其实,他也没有什么传奇故事,也没有多少令人称道的骄傲业绩。如今在荔浦县马岭镇凤凰坪村,身价过亿的老板,就有一个,几百万上千万的人家,也有好几个。在村里他微不足道。为什么写他?因为,他有思想,也有笑话。这些笑话,给曾经缺乏娱乐的村民带来许许多多乐趣。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在荔浦县城里读高中。一个跟我很要好的同学家里比较有钱。一天,那同学把我拉到街上,一人订制了一套西装。因而,我成为了乡间最早实现西装革履之人。老土哥是第二。一次,我着正装骑着自行车回家里要生活费,转了一圈就又回学校去了。可两个星期后,我再次回到老家的时候,就在路上遇见了身着西装系着领带拉一辆木板车往圩场赶的老土哥。当时,我非常欣赏他。可很快,我又被他脚下的一双胶鞋搞得哭笑不得。我说老土哥呀老土哥,穿西装是要配皮鞋的。于是,他就问我皮鞋多少钱一双。我说荔浦县城的百货大楼二楼里有卖,猪皮的大约18元一双,牛皮的25元。

又过了两个星期,我回村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老土哥西装革履站在村头的路边上。他嘴里叼着香烟,不停地甩着头或撩着头发……后来,听说他卖了十担干柴,买了一双牛皮的“三接头”,亮铮铮地套在了自己的双脚上。从此,他就笔挺笔挺地走路,鞋底的马掌把路面敲得当当响。

他问我有样吧?我说十分有样。你高挑,穿西装比我潇洒多了。

那天,他向我打听了好多县城里的时髦事情,直到天黑了,才肯放我回家。

那个时候,村民只是在电影或者画报上见过西装。他这打扮,着实让村民说道了好些日子。

因为一套西装,老土哥跟他老爸闹了一场。据说,当他第一次西装革履走出茅草屋的时候,他阿爸立马就骂他不洋不土不伦不类,要他脱了。他不肯,说穿衣戴帽个人喜好。父子俩吵了起来。不知怎么就惹毛了,他阿爸抓起一根扁担就要打。他往田埂上逃,一不小心,摔倒在水稻田里。见阿爸追打上来,他连滚带爬,飞快逃窜。“畜生脚板才钉块铁呢!”追不上,他阿爸大声叫骂。“滚呀滚呀,钉了马掌,就上街拉大车去吧。”

管你是打还是骂,他并没收敛。骂累了追乏了,他阿爸也懒得管了。于是,一有闲暇,他就换上西装革履荣光闪亮地行走在泥泞的小巷子里,穿梭在圩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很快,在村里,他就得了一桩骂名:耍周全。后来,人们把“全”字省略了,直接说成“耍周”了。当然,这基本上是一些年纪大的村民这样笑话他讥讽他,含有很多排除异类的蔑视味道。那些还没有购买力的年轻人,也一边眼红一边艳羡地跟着非议开来。

我是佩服他的。我认为,在穿对襟、土布的乡民面前,穿西装,毕竟是开了风气之先。要不然,哪来如今的观念改变?哪来如今的楼房栋栋小车穿梭?如今,人们富足了,特别是外出的人多了,在这样一个红发绿毛满村漂浮的年代,不要说“周全”,就是奇装异服也没人说离经叛道了。可想当年,开风气之先,他担负了多少的讥讽和嘲笑?

让老土哥名气更大的,还是另外一件事情。

那一年夏天,收割早稻之后,他跟他阿爸拉了一大车稻谷到镇粮所。粮食过磅后,他说,阿爸,你到树荫下歇口气,我去排队领钱。排队的人多,他阿爸只好坐在木板车上等候。可坐着坐着,不一会就睡着了。当太阳偏西醒来的时候,不见了儿子。满街找呀找,可就是找不着。

半个月后,老土哥回到了村里。他说他到杭州看风景去了。去的时候,什么样子,回来的时候,也还是什么样子,看不出衣锦还乡的迹象。只是上衣袋子里,多了一个印刷有“工作证”三个大字的绿色塑料本本。

在村里,他是第一个到过大城市的人。那时候,县城几乎就是村民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可他竟然拿着一车粮食换来的票子,跑到杭州去看风景去了。是荒唐,是怪诞,还是冒进?可以说这些都是,反正当时安给他的不会有胆识过人思想超前之类的好词语。

在村头,他口沫横飞,给村中年轻人讲苏堤春晓、讲西施浣纱、讲许仙和白娘子……当他讲得眉飞色舞一帮年轻人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一根木棒戳了过来,把他打翻在地。他阿爸大骂:“打死你这个败家仔,买化肥买农药买油盐的钱,全让你拿去败光了!”倒在地上,见那木棍还要打来,他爬起来,赶紧逃跑。那个绿色本本掉在了地上,大伙儿捡起来一看,呵呵,是个空壳子。于是,大伙儿哄笑。

他的行为,真的好奇葩。

老土哥是村里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1984年,我上了大学。那一年秋天,他登上去广东的长途汽车。

他的骨子里,天生就有着不安分的气质。说到这些,村民几乎都可以列举出好多关于他的“荒唐”事情。

比如,队里曾经叫他放牛。他说黄牛骚气重,难闻。他说,上边都讲了要实现农业机械化,还要这老黄牛干什么?我不放牛,我想学开拖拉机。这话,很快在村里传开,又成了一桩笑柄。现在,村里种田的,几乎是机械化耕作,难见耕牛踪影,可那个时候,牛,可是农民的宝贝呀,这样的话,在那个时候,理所当然是一种异端。

最让人笑疼肚子的,还是他白衬衣口袋里那个绿色的塑料壳子。卖粮去杭州的事情,说着说着,慢慢地就乏味了。只有那个塑料壳,还在继续发酵——因为,那个绿色的塑料壳子,他时常兜在上衣口袋里,总让人隐隐约约地看到。人们说,有一次,就凭这么一个塑料壳子,他用借来的自行车把一个美貌如花的姑娘从街上驮到村里来。当然,也是笑话一串。大伙都说姑娘来到他家那三间茅草屋前,门都不进,扭头就跑了。这事,我也是听说。问过他,他也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说一句良心话,他起码是应该拥有一本工作证的。那年,大队办纸厂,他第一个报名。他如愿了。可美中不足,纸厂不发工作证,为此,他郁闷了好些天。大队纸厂停办后,他又到了公社林场、园艺场,很遗憾,他还是没有领到一个印刷或者填写有“黄土根”三个字样的本本。

再后来,他到了广东。在工厂里,他很卖命地干活,业绩也不错,可干了好些年,他也是没有得到这么一个塑料本本。他要求过,可老板说,要这个干什么?印名片吧,经理、总经理助理等名头,你随便安,想怎么印就怎么印。他印了两盒,可发完之后,总觉得名片没有权威,还是想要一个有鲜红大印的本本。他找搞印刷的熟人,弄了一个空白本本,自己填写好,就去找老板盖章。据说,为了让老板爽快盖章,在职务一栏,他并没有像名片那样给自己冠上经理的头衔,而是小心翼翼地写上业务员。

可,他还是遭到了拒绝。因为老板忌讳劳动纠纷。

尽管挖空心思,但他还是没有拿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印刷有“工作证”三个大字的本本。

他恼了。

不久,他回来了。也不知道是老板怕他闹事把他开了,还是他炒了老板鱿鱼。总之,他不干了。他骂骂咧咧,说,不就一行字一个印吗?你不给,老子自己给自己发。在村边,他搞起了种养园,先是给自己弄了一个,后来,还给每一个在园子里做工的村民都弄了一个。

如今,他有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本本。平日里,他的白衬衣口袋里,人们总是可以看到一个绿色本本。可不同的是,如今这个塑料壳子,有内芯有鲜红大印,更是有着“董事长”“总经理”“黄土根”等字样。

傍晚的时候,老土哥开着车子来到我家门前,从车尾箱里搬出酒菜,丢到了我家厨房里。摸出高级香烟,他就喊泡茶,说哥俩今晚好好聊聊。

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来给我补台,可聊了半天,早上驳我面子的事情却只字不提。他只是一股劲地向我打听目前哪个企业的管理方式先进,一股劲地跟我讨论如何建造一个从园子到客户家门的密封供应链,以便保证产品的绝对信誉。最后,还说了支付宝和阿里巴巴。完了,他要我给他的公司拟一句广告词。为这,他拿出一条香烟,啪的一声脆响甩在了饭桌上。

我说,吃得土中土,方为人上人,这句可好?

好的,好的。我的土货,就是卖给高端客户,这一句,改动得巧妙极了!高兴了,摸出手机,就给家里打电话,要他老婆送一斤野生蜂皇浆过来算是润笔费。他叫嚷着,说这是城里绝对难以买到的真货土货,你一定要收下。

我说润笔费就免了,大嫂子的事情,你通融一下就行。听了我这话,他立马就骂我在搞变通,说不行,一码归一码,润笔费你要收下,大嫂子遗失证件的广告也要发布。这件事,你要支持要配合。他说,如今,园子的管理已经很有章法了,但很多事情还是乡间狮子乡间玩,跟现代化还有很大差距,特别是规范化管理方面还有待提高。他就是想通过这件事情来促进一下。当然也是想借这件事情,炒作炒作,传播园子的知名度。

他是要一箭双雕,我再也没有啥话可说了。

围坐火炉,喝着老酒,热了,老土哥脱掉外套。这一次,我有幸看到了他那白衬衣口袋里的塑料壳子。

很大方地把本本亮了出来。他说,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成,这可是我的命根子。他说得十分神圣和庄重。

“与先前那个,肯定不一样了。”我笑。

如今这个本本,填写的,还真的很是正规很是齐全,几乎跟机关单位至少跟大企业员工“工作证”的格式一样标准,有照片有印章,还有发证日期和有效期等等。

不就一个塑料壳子吗?有什么好看的,来,喝酒。陪酒的一个大哥打岔来了。

这是一个塑料壳子吗?老土哥气得脸都涨红了,十分不高兴。你们说我不近人情?屁话!不说别的,就说野生蜂蜜,多少贩子要高价收购然后卖到城里赚钱,我都拒绝了,我要留给乡亲们,有这样的不近人情吗?让你白吃白喝才是近了人情?我看,你也不要再喝了,一会喝醉了,这好酒好菜和好烟,就全让你给糟蹋了!说完这一通,起身离去,说是出门拉尿,可再也不见回来。

喝着酒,我就说,老土哥的那个东东,不单单是一个塑料壳子啊,那是他多年的梦想,是他搞正规化管理的一个很重要的楔子。没有这个东东,乡间的狮子就只能在乡间玩,上不了大场面。

“看来,这一次,我们还真的是误解了!”老土哥的愤然离去,还真的让几个陪酒的大哥醒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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