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神明的居所
福州可能是全中国神明最多的城市。五花八门、来路各异的神龛庙宇随处可见,一年四季香火不断。与人类逐水而居一样,神明散落在一百零七条纵横交错、幽深曲折的榕荫河道之间。深深浅浅的繁盛枝叶之间,隐约露出的黑檐红墙就是神明的居所。
少年时期,我从文人荟萃的三坊七巷搬到旧时城西门外的西洪路,认识了陆庄河一带居住的几位神仙。这条河不过600米,周边却至少有三处神仙庙,分别是高峰桥真武殿、陆庄桥高将军庙与怡山宫。
陆庄河原是宋代福州一座著名园林的护院河,环抱着水榭楼台、假山池塘的人间胜景。随着时间流逝,园林慢慢废弃,从明朝开始成为福州平民百姓的居住区。陆庄河也逐渐演变成闽江水流入城市内河的必经水道。
但如今因河道整治,位于陆庄河沿岸东、西两端的高峰桥真武殿与陆庄河高将军庙原址已被拆除。2017年4月,福州市水环境综合整治的重点项目《鼓楼台江中心区水系综合治理项目》开始实施。位于陆庄河沿岸东、西两端的高峰桥真武殿与陆庄河高将军庙被纳入征迁范围。与高将军庙相距不过50米的怡山宫,因离河道还有一段距离而被保留。福州市计划在2018年4月30日前建成沿河截污系统,5月31日实现景观绿化建设的目标。
陆庄河周边的神仙庙。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由作者拍摄。
童年忆旧:木头老房子与真武殿
高峰桥建于清朝乾隆五年(1740年),短短几米的石板桥上刻着仙鹤、鲤鱼、麒麟。这座桥连接湖头街与杨桥路,距我小学时期的好朋友老马的家不过数十米。
福州内河整治中的高峰桥(2017年10月)
上世纪九十年代,好多同学的家搬进单元房。老马还住在老旧古厝里。一天下午,老马邀请一位姑娘到家里玩。不料那姑娘一见到高高的门槛、黑黑的厅堂、旧旧的木板墙,只有几缕阳光透过一尺见方的玻璃天窗照进屋内,就止步不前了。那位姑娘问老马:“你家怎么这么像阴曹地府呀?”这话让老马记了好多年,再也不愿轻易带同学回旧厝玩。
福州内河整治中的高峰桥(2017年10月)
我却不同,一来与老马同路,放学必经过她家门口;二来我刚从三坊七巷搬出来,深深了解住在木头老房子里的种种妙处。九十年代初那两年夏天,好多个下午我都躺在老马家的木地板上度过。
那时在老马家,外头知了“热呀…热呀…”地叫个不停,亮晃晃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格上厚厚的白纸洒进屋内,戾气一下收敛了不少,空气变得阴凉静谧。
到了中午,木地板会用井水拖一遍,铺上藤席。我与老马各自捧着书,坐在席子上,背靠着床脚或衣柜。头顶上绿色吊扇慢悠悠转着,发出“哐――吱”的响声。
老马家屋外是一条石板小巷,叫做柴巷。老马说,古时城外农民会撑着小船,沿着陆庄河,趁着闽江水涨潮,把烧火的木柴从洪山桥运到巷子口,卖给城里人。
那时,在老马家里,能听见窗外柴巷中的各种声响。自行车骑过石板路时颠簸作响,车铃铛也颤抖地发出叮叮声。还有路人交谈声、商贩叫卖声、孩童嬉闹声,不绝于耳。只有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会掩盖其它声音,雨点急促地打在瓦片窗棂上,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福州内河整治中的高峰桥(2017年10月)
这些声音无法让人从书本的世界中抽离出来。只有一次,高峰桥真武殿里传出道教音乐。先是咿呀喑呜一二声,再是断断续续的乐句,最后就是一支热热闹闹的完整曲子。
我俩坐不住,冲出门外。只见桥边真武殿里七八个老头在演奏,吹管、弹拨、弓弦、打击等一应俱全。跳跃的音符在河道的榕叶间飘荡开去。
那棵横跨陆庄河两岸的“人字榕”,当年还枝叶繁茂。树干一左一右,稳稳当当踩在河岸石壁上,一齐向上伸展,在河道中央汇成一体,写下一个顶天立河的“人”字。榕树冠盖荫庇下,真武殿里吹奏的老人家们,盛夏下午竟然滴汗未见,神情平静、怡然自得。
真武殿里供奉的真武大帝,又称为玄天上帝,是道教中的北方之神,具有治水御火的本事,自然成为住在闽江水道边上、木屋毗连成片的福州老百姓的信奉对象。
高峰桥上的玄帝亭(图片来自公众号“鼓楼旅游”2016年9月)
已经被拆除的高峰桥真武殿 (2017年10月)
如今,高峰桥周边的老街坊很多已搬走。虽然一位欧姓华侨在拆迁后,出资重修了高峰桥亭,重建了真武殿,但当地对神明敬重的氛围似乎弱化了不少。比如,一家麻将馆就开在真武殿的斜对面,一年到头,总要出两三件因赌博引起的暴力事件,还有跳楼的、闹离婚的、发心脏病的,纷纷扰扰,麻烦不断。
告别神明:老街坊与高将军庙
陆庄桥是清朝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重修的,“陆庄”这个名字要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北宋年间。北宋嘉祐四年(1059年),福州进士兄弟陆蕴、陆藻在此处兴建了一座占地百亩的陆庄花园。
陆庄桥的全景(图片来自网友“小飞刀”,2011年)
陆庄河是当年园林的护城河,陆庄桥则是通往花园的必经之路。翻阅史料,陆家兄弟俩应该都是文采斐然、勤政为民的好官。哥哥陆蕴直谏敢言,批评皇上的诏书前后矛盾、官员向老百姓买木材却不付钱、贵族子弟没有实职白领官饷。弟弟陆藻生活得颇有情趣,在瑞金当官时发现一口能泡出好茶的古井,在福州当官时修建了泡温泉时换衣服的振衣亭,还有一位出口成章、二首词被选入《全宋词》的伺妾美奴相伴于侧。
福州内河改造正在拆除的高将军庙(2017年10月)
不过,陆庄桥高将军庙纪念的不是陆氏兄弟,而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妹夫、北宋开国功臣高怀德将军(926年—982年),其中原因我翻遍手头史料也无法得知。当地民众说,是陆家人最早开始修祠纪念高将军,外来的异姓居民入乡随俗也开始信奉高将军,信众因此越来越多。
陆庄桥前的高将军亭 (2017年10月)
与高峰桥柴巷一样,陆庄上世纪九十年代经过拆迁重建,建起一座座水泥高楼,早已不是当年木屋毗邻的模样。但老街坊大部分还在,大家都选了原拆原还,舍不得离开这一段榕树掩映的小河石桥。
据说庙里的高将军灵验得很,几百年来香火从来没有间断。2000年左右,大伙儿自发集资,修葺了将军庙,加固了陆庄桥,新立一座牌楼,还请了两匹战马伺候左右。
高将军亭前的战马塑像(2017年10月)
高将军庙里管事儿的,是一位年近九十岁的老大爷。没有什么名头来历,也没有经过推举任命,只因这么多年来一直守护这座庙,热心参与祭典、村戏、游神等活动,他就被街坊乡亲当成了高将军庙的管事者。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在桥边开了一间小小理发店,不为谋生,只是消遣,常常帮着这位老大爷打理庙里事务。
相比高峰桥,高将军庙这边清静多了。河道幽深,绿榕青翠,石桥古朴,亭台古色古香,老人们三三两两坐在竹椅里轻声闲话,乘凉休闲。
榕荫下的陆庄桥(图片来自“福州文明网”,2015年)
因此,这一次进行内河整治,要求高峰桥真武殿、陆庄桥高将军庙搬迁,在高峰桥推动得比较顺利,在陆庄桥则遇到不少忧虑。
我爹阿泽有位住在陆庄的朋友。他总被这位朋友请到一家小馆子,与陆庄乡亲吃酒攀讲。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阿泽又被邀去吃酒,半夜才回,原来是被陆庄的老街坊们请去,商量高将军庙搬迁的事儿。
街坊们与阿泽商量,如何与政府打交道,让高将军庙在陆庄传承下去,不会就此被迁移到别处,不让高将军成为一位漂泊在外的神灵。
那天夜里,阿泽回来,一直摇头说这事儿不好办。
一是没有官方承认。高将军庙虽然在当地香火鼎盛,但一直没有在福州道教协会备案,难以获得组织支持。
二是没有形成合力。600米长的西洪路,前段有怡山宫、高峰桥真武殿、陆庄高将军庙三家地方神庙,北侧还有墨池殿等神庙,但都是各自为阵,互不往来,难以合力争取权益。
三是没有史料存证。理发师父说,曾经有一位记者来采访,在媒体上发表了陆庄桥、陆庄河的文章,但也把唯一一本介绍高将军庙的书带走了,一直没有归还,让神庙的价值难以认定。
陆庄桥高将军庙原貌(图片来自新浪“穆睦-水西林的博客”,2010年)
高将军神像被迁走的神台空荡荡(2017年10月)
2017年11月2日的《福州日报》上刊登了《鼓楼区提前完成陆庄河南岸征迁工作》一文,写道:
“此次涉迁的玄帝庙、高将军庙两处宗教场所信众众多,征迁工作人员多次上门拜访场所管理人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陆庄河水体黑臭,异味大,群众反映强烈。现在市委市政府下决心对水系进行综合治理,这是为民办实事办好事。配合水系综合治理征迁,是功德无量的好事啊!”……经过多次上门宣传、沟通,宗教场所管理人员同意了征迁。为加快征迁进度,鼓西街道工作人员积极帮助寻找合适地址过渡,先行搬迁了神像。”
神明是会死掉的
“神会死去。而当他们真正死去的时候,是无人哀悼、无人铭记的。”这句话来自小说《美国众神》。小说讲述了一场古代神灵与现代神灵之间的战争,2016年被拍成美剧。
在福州这些老旧社区,当地街坊乡亲在一场场敬神活动中,联络彼此感情;在维系善良风俗的宗旨下将不正风气阻挡在外;在献礼神明的名义下自发出力改善公共环境,让方言、民俗、伦理、道德等一代代传承下去。
大梦山墨池殿在高峰桥贴出的闽剧演出告示(2017年10月)
住在陆庄的老街坊不明白,神明并没有向河水里排放任何污染物,这些神灵庙宇与内河黑臭有什么关系。未来如果沿着河岸新建木栈道,为什么不能从神庙旁边经过呢?宗教信仰、善良风俗、自然景观与传统建筑浑然一体,不正是最具福州文化特色的一道风景吗?
他们很担心,被临时放置在环卫工人废置宿舍里的神像未来不能回到陆庄原址,最终只能在外流浪漂泊,渐渐与人失去了联系,“搬得那么远,谁还会一代一代去烧香呢?”。
在300米之外,安泰河西水关的齐天宫,历史悠久,小巧玲珑。它坐落在两株大榕树之间,同时供奉观音菩萨、齐天大圣与榕树神照天君三位神仙,在这次内河改造中,也被夷为平地,前景不明。
福州安泰桥西水关齐天府(2017年5月)
福州安泰桥西水关齐天府的小道(图片来自公众号“厝边”,2016年5月)
落在两个大榕树间的齐天府,已经消失不见,前景不明(2017年12月)
神庙可以不断重建,但如果其中没有民众真心实意的供养,那么就只是一个空洞外壳,甚至成为自私、贪婪、纵欲、欺骗、虚荣、凌虐、狂妄等的庇护所。
这种根植于民间的积极向上的力量,应该是现代社区建设发展的好帮手,而不是被清理整治的对象。
(作者系公务员,福建福州人,福州历史民俗爱好者,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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