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住在建业里②|养鸽少年:相隔半世纪的重逢
今年6月的一天早上,我莫名地路过建业里——这个我儿时曾经生活了8年的地方。感觉像是受到了召唤,我鬼使神差般地在里面转了一圈。过了两天,就看到建业里改建的顶奢酒店要开业的消息。
淡水路某弄堂,与我居住过的淡水路26弄非常相似。 袁峰 摄于2017年
六次搬家
1966年,我家从淡水路的石库门搬到建国西路的石库门,当时我已五岁。我家原来在淡水路住的是亭子间,只有6平方,为了安置我睡觉,还在这个6平方的亭子间里搭了个阁楼。那时,我母亲在建业里对面的伟安药房工作,为了上下班方便,经人介绍,我家把淡水路的房子与建业里一户人家的房子进行了交换。
我还记得,淡水路石库门的天井比较大,天井对着石库门的地方有一口雕花大缸,缸里养着一座假山,假山布满青苔和小树,还点缀有亭子小桥。假山下面是水,水里养着金鱼。我小时候很调皮,没大人在眼前的时候,就会伸手到水里抓鱼。
我家亭子间的门对着厢房的门,连接两扇门的是条走廊,在走廊墙上,挂着一个黑胶木的拨盘电话。我两三岁时,一次自己拖了个凳子到电话下面,站到凳子上要给上班的外婆打电话。那时,我连打电话要拨号都不知道,只是对着电话自说自话,引得邻居阿婆阿姨笑弯了腰。
建业里的新居是个双亭子间,比淡水路的亭子间大了一倍,母亲上班也近了,我们全家都很欣喜。搬去以后,平日我住在大沽路的外婆家,周末回建业里父母家。到了上学年龄,我先是在金陵西路第二小学上的学,大约在三年级,转学去了建业里对面的岳阳路小学(现在的建襄小学)。
从住在淡水路到现在,五十多年间,因各种因素,我家先后搬过六次家。除了我父母现在居住的房子以外,建业里是仅存的一处,其余四处都已拆除,在上面盖了新的建筑。如此,建业里就成为我生活过,唯一可以经常怀念的,能够与记忆一一相对应的地方。
平阳三街坊。 冯婧 图
再遇小弟
8月头,持续高温的那几天,我去了平阳三街坊——建业里的动迁小区之一,想找曾经建业里的老邻居。我在小区里走了几个来回,问询居民,很多人连建业里在哪儿都不知道。
已经时隔四十多年,本来就没有抱太大希望,正准备离开时,一位阿姨迎面走来。我心想,再试最后一次吧。阿姨说,她是从建业里动迁过来的,还与我是同住一条小弄堂里,但她不认识我的老邻居。
看到我有点失望,阿姨叫住了一位推着自行车经过的爷叔。她对他说,伊拉要寻老邻居,勿晓得侬认得伐。感觉,阿姨把球传给了更有可能射门的那个人,我期待地看着那位爷叔。爷叔问我,侬要寻啥人。我感到,一大早已经复述了几十遍的“寻人启事”不管用,我该用更直接的方式。
我问爷叔,侬是勿是70年代之前就住在建业里了。爷叔讲,是额。我窃喜,我讲,我就是以前西弄里养鸽子的那家人家,侬晓得伐。爷叔哦了一个长声,伊讲,我晓得额。爷叔用手一指对面几栋房子讲,侬要寻额老邻居就住对面房子里,还有帮侬阿爸养鸽子的那个人,伊住在两楼。
“哦,我晓得,伊是小弟。”
但他的大名,我已经叫不出来了。小弟帮我父亲养鸽子时才是初中生。
1966年,我们家搬到了建业里,在那里住了八年。过了近半个世纪,我再次遇见建业里的老邻居。我已叫不上小弟的名字,更不知道小弟的下落。在建业里,我们是邻居,而在鸽棚里,我们曾是至亲。
再次遇到小弟时,我看到年近七旬的他背着自己瘫痪的妻子上楼,他说,前段时间刚回了吉林四平,把房子卖了,才卖了11万五。小弟家住在二楼,老婆有大毛病时,还要背去闵行中心医院。平时,他还要到顺昌路帮老婆买一次性尿布。
1969年,19岁的小弟离开上海,后来在吉林成了家,儿子初中毕业后,小弟根据政策一人先回到上海。2000年前后,小弟的母亲瘫痪,他就回建业里照看母亲,小弟母亲瘫痪了12年,在搬进平阳三街坊的一年后,母亲过世。不久,小弟的老婆也瘫痪了。
小弟说,觉得自己就快背不动了,过一天是一天吧。
建业里东弄,岳阳路一侧弄口。 袁峰 摄于2017年
放飞鸽子
一提到鸽子,当年建业里的适龄男青年都知道我家。在1960年代,大家的业余生活是贫乏的,养一群鸽子,每天在建业里上空放飞,是当年建业里男青年非常羡慕的生活方式。
我最早知道鸽子,还是1964年我在托儿所的时候,那时我3岁。托儿所在福州路河南路转弯角,上海医疗器械批发部的大楼上,托儿所是上海医药公司与国家医药站合建的,安置的是医药系统职工的子女。托儿所建在七楼一个长条形的房间里,房间的一侧是钢窗,朝向河南路,光线充沛。另一侧是落地钢窗,在落地钢窗外面是一个巨大的平台,从平台的女儿墙看出去,就是福州路公安局办公楼的屋顶,公安局在那个屋顶上建了长长一大排鸽舍。
原上海医疗器械批发部,我小时候在托儿所常常看鸽子飞翔的平台在七楼。 袁峰 摄于2017年
每天早上,是放飞鸽子的时间,公安局的鸽群少说也有上百只鸽子,飞起来的时候,鸽群不断变化着各种阵形,非常壮观。托儿所的平台在七楼,鸽群飞过的时候几乎贴着我头顶,上百只鸽子在头顶飞过时拍击翅膀的击打声,夹杂着煽动翅膀的呼啸声,那种震撼是旁人无法体会的,至今让我难忘。
在托儿所,我是个得宠的孩子,常常到了放飞鸽子的时候,就有一个老师抱着我,靠在女儿墙上看鸽子飞。远远看到,放飞鸽子的人,身体倚在鸽舍的墙上,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当鸽群飞回来的时候,他就挥舞竹竿,大声吹哨子,不让鸽子停靠。后来自己家养鸽子了,知道这是在锻炼鸽子的持续飞行能力。
我真正接触鸽子大概是1966年,我家搬到建业里不久,父亲就在晒台上养了一棚鸽子。在上海,养鸽人的口语都说一棚鸽子,好像不喜欢用其它量词,这种习惯一直持续至今。
父亲第一次搭的鸽棚不大,极简单,用木架和铁丝网构建,搭在晒台东墙外,鸽棚下面的两个脚支在二楼后厢房屋顶的红瓦上。鸽子养了没几天,一天夜里,一只彪悍的野猫光顾,居然撕破铁丝网与木板的连接,直捣鸽棚内室,可怜一棚柔弱的鸽子在睡梦中遭袭,伤亡惨重。第二天早上,那些逃脱的幸存的鸽子心有余悸地蜷缩在屋脊上,咕咕咕呢喃着相互安抚,等待主人的安置。
很快,父亲就购置了更坚固的铁网,把被野猫破坏的鸽棚加固整修好了。
那个时候,邻居小弟,刚上初一,每天在我父亲打理鸽子的时候,静静的站在一旁看,见缝插针地帮把手,时间长了,他就成了我父亲养鸽子的固定小帮手。
养鸽少年
小弟住底楼中厢房,那时正值“文革”开始,学校基本停课,他便闲在家里无所事事。当时,小弟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他妈妈被监督被管制,每天几次在建业里做高强度的清扫劳动,就像电影《芙蓉镇》里刘晓庆演的角色一样。
偶尔,他妈妈在扫弄堂时,还会遭受一些不谙世事的孩子的辱骂和作弄。一次下午,小弟抱我出去,在经过弄堂里那口井的时候,就看到两个与我一般大的小女孩,冲到他妈妈面前,用手指着正在扫地的小弟妈妈大叫,打倒地主婆,打倒地主婆。
小弟妈妈穿一身黑色的衣裤,戴一顶用黑纱蒙起来的大草帽,把头低得极低,没有理睬,快速地扫着弄堂。小弟忽地放下我,大声斥责着,冲了过去。小弟妈妈闻声一把抱住小弟,小女孩一溜烟逃到弄堂的另一头,而我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一切突然发生,又戛然而止,弄堂里一片静寂,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目睹这一切的我,把小弟的故事深深刻在记忆中。
这事以后,小弟更不大出门,更不大与人讲话了。这位忠厚沉默的少年,只喜欢来我父亲的鸽棚,那才是他的世界。当鸽子翱翔蓝天的时候,他抬起了头,在鸽子的咕咕欢叫声中,他露出了笑容。
建业里西弄里我家窗下的小弄堂,右侧墙外就是岳阳路200弄。 袁峰 摄于2017年
建业里与岳阳路200弄仅隔一堵墙,从我家窗口看出去,窗下就是200弄两个车库之间的一块空地。刚搬入建业里时,那堵墙是完好的,200弄是条宽敞安宁的大弄堂。那个时候,200弄的房子全是带车库花园的洋房,里面住的是有钱人。
文革开始后,不管白天晚上,常常可以听到窗下,也就是200弄里有抄家,有批斗,有喊口号的声音。无聊的我,不管白天晚上,都会站到床上,推开窗,探出头,去看热闹。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窗下又有喧哗,外面的灯火映照得我家窗口红彤彤的。我吵着要看热闹,父亲推开窗,探头看了一眼说,是下面点了几个汽灯。
当时,有一群人正在这个空地上批斗三个人。他们先拿来长条凳,放在墙根前,又从小弄堂里连推带拉的牵出几个人,叫那几个人站到凳子上,再拿出事先做好的白色高帽子叫他们戴上。高帽子尖尖的,很白很长,上面用墨汁写了字,用红颜色在上面打了叉,他们大声叫戴高帽子的人头低下来的时候,其中一个人的高帽子就掉在了地上。那人连忙跳下凳子捡起高帽子,再戴上,站回凳子上。他一低下头,高帽子又再次掉在了地上。边上一个人弯腰捡起,双手用力把高帽子往那人的头上扣,扣住了那人的半个头脸,连眼睛鼻子也看不见了,高帽子才不至掉下来。
那些汽灯照得200弄的墙面和地面都是橙红色的,高帽子的人影在墙上地上一晃一晃的。拿汽灯的人走了以后,200弄又暗了下来。黑暗中,高帽子的人低着头,站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也伏在窗台上无聊地看着。终于,站在中间的年纪大点的人说了句什么,他们几个走下了凳子,摘下帽子,简短商量了几句,把高帽子折叠好了,提起凳子,走进对面的弄堂里去了。
建业里西弄我家居住过的亭子间(左上窗内) 袁峰 摄于2012年
大概又过了几个月,也是在一个夜里,加固以后的鸽棚再次遭到袭击,这次是毁灭性的袭击。上次鸽棚加固以后,野猫只能望棚兴叹了,兜兜转转了一段时间以后,就再也不来了。但这次光顾的是比野猫更厉害的凶手,是一伙盗贼。一夜之间,盗贼把我家一棚鸽子全部偷光。也许,在那个时候,偷盗十几个鸽子也不是一件小事,建业里的户籍警还专程来我家,向父亲了解情况并致歉说,他的治安工作没有做好。
父亲没有悔意,马上在三楼亭子间到晒台的那段楼梯旁的空挡处,那个颇大的空间里,搭了一个更大的鸽棚。鸽棚的底部用棕绷架做梁,上面再铺地板,四周用铁板网和木板做围墙。父亲找小弟帮忙,两人大概用了两个休息天,一个硕大的鸽棚就建成了。
新鸽棚有一人多高,能容纳父亲与小弟同时站在里面,有时还加上一个我。我要上鸽棚时,小弟站在楼梯上把我举过头顶,递给我父亲。父亲则蹲在鸽棚的门里,伸手把我接上去。新鸽棚成为鸽子们安全温馨的新家,在鸽棚东墙靠里的墙面,搭了一格一格的鸽窝,每一格可以住一二只鸽子。到了繁育季节,在格子间里放一只草窝,就可以给鸽子产蛋孵蛋了。
鸽子一家 中国信鸽信息网 图
养鸽子是件繁琐细致的事,每天一大早,鸽棚里的鸽子们已经在咕咕大叫了,这是它们在催促着要出去飞了。打开鸽棚专给鸽子通行的小门,鸽子们就扇起翅膀,去蓝天上撒欢了。
鸽子全部出去以后,关闭那道小门,在鸽棚里开始打扫,铲扫鸽粪,添加鸽食和水。这些工作起先是父亲做,而后渐渐换成了小弟。后来,鸽子越养越有经验,鸽子也越养越多。到了繁殖季节,还要给将要生蛋的母鸽喂食一些钙片鱼肝油,补充养分增强体质。到了孵化的时候,更是需要加倍的照看孵蛋的母鸽,有时还需要把母鸽与鸽群分隔开来。
小鸽子破壳以后,就是闭着眼睛一坨会动的粉红色的肉。待乳鸽稍长以后,匍伏在草窝里,睁着大大的眼睛,伸长脖颈,叽叽叫着,喊爹妈来喂食。母鸽与公鸽轮流给乳鸽喂食,喂的是它们反刍的食物。有时几窝鸽子同时孵化,都在哺食,让当时的我感到神奇的是,它们绝不会跑错鸽窝,喂错乳鸽。那些大鸽子忙里忙外的喂食,咕咕咕地欢叫,乳鸽叽叽叽地回应。鸽子养得这样热火朝天,父亲自然非常欣喜,而小弟的心里更多了些成就感和幸福感。
我家这棚鸽子最多的时有三十多个,每天早上鸽棚的工作对于要赶去上班的父亲来说,渐渐有点力不从心了。曾听小弟羡慕地说,我父亲每天去上班的时候,骑上那辆擦得铮亮的13型自行车,从建业里骑到外滩的公司上班,路上只要20分钟,骑得飞快。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非常拉风。
很快,父亲把鸽棚的钥匙交给了小弟,也就是把照看鸽棚的事全部交给了他。对小弟来说,这不是接受了一项繁琐的任务,而是接受了人生的第一份信任与重托。
新鸽棚因为建在室内,又建得非常牢固,鸽子再也没有被偷过。只是鸽子越养越多,烦恼也随之而来。鸽子的吵闹声,鸽粪的气味,引起了邻居的不适,渐有怨言。而且越来越庞大的鸽群的饲养费用,也成为了一个不小的家庭负担。
新鸽棚建好2年后,父亲终于下决心不养鸽子了。后来,这棚鸽子基本上全部送给了以前曾送鸽子给我父亲的那些朋友,鸽棚也很快拆除了。
鸽棚拆除不久,小弟就到吉林插队落户去了。之后,父亲还与他保持了好几年的通信联系。凭借着那些鸽子的记忆,我找到了小弟,这位我父母口中忠厚老实,我记忆中结实有力的翩翩少年。
建业里西弄的过街楼,我小时候经常去做功课的同学家。 袁峰 摄于2017年
后来,我又去了平阳三街坊的小弟家,把我写的关于鸽子的记忆给他看,临走时,小弟的妻子叫住我,她侧躺在床上,她说小弟给她念了我写的文章,她觉得特别激动,很久没这么开心了。我赶紧说,你要保重身体啊,下次我再来看你。
站在一旁的小弟,又憨厚地笑了起来。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建业里鸽棚里的那个翩翩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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