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母亲的茨维塔耶娃
黎戈(作家,现居南京)
茨维塔耶娃(1892—1941),俄罗斯著名诗人、散文家、剧作家。有代表作 《里程碑》《魔灯》等。她的诗以生命和死亡、爱情和艺术、时代和祖国等大事为主题,被誉为不朽的、纪念碑式的诗篇,在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被认为是20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
每个俄罗斯作家身边都有一个牛叉的女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曼德尔斯塔姆有老婆,契诃夫有老妹,阿赫玛托娃有用密码帮她备存诗歌的好闺蜜:利季娅。高尔基还有个如铁红颜别尔别诺娃呢。而茨维塔耶娃呢,除了数本诗集之外,她还有个活体诗作:女儿阿莉娅。
茨维塔耶娃这个女儿阿莉娅,写了一本回忆母亲的书《缅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书里收录了很多她八岁时的信件,收信者是她教母:诗人沃罗申的妈,还有阿赫玛托娃阿姨。这个孩子不是洛丽塔式的性早熟,而是另外一种:智性的成人化,近乎巫气。
有时,长期和一个气味浓烈的人共处,会被她浸染和覆盖,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杜拉斯晚年的情人扬·安德烈,扬的书里,有浓重的杜拉腔。那种半醉似的梦呓,双视角混合叙事,烂面条似的混沌意识流——如我们所知,有的人长于吸纳,有的人热衷独创。如果一个定势弱的人,接近一个个人风格强劲的人,那么他就有可能被渗透,就像茶叶要是和花混装,就一定会沦为花茶一样,因为吸味敏感的缘故。比如托尔斯泰雅的回忆录,里面柔美的工笔景语,和绿色田园抒情调子,就很像她老爹托尔斯泰的一些段落。但,同样的显性早慧,阿莉娅和茨维塔耶娃的气味,还不太一样。茨维塔耶娃是一阵阵像电流一样刚烈强劲的冲击力,典型的莫斯科风格,诗歌的张力,韵脚的爆炸性,移行的攻击性,而阿莉娅,则是一种用版画笔法写意,快笔抓取人物神采的速写能力。
印象很深,不是内容,而是它的笔法,像单向用刀的版画刻法,而不是在几百页的书里通常使用的那种迂回承让,脂肪丰富的写法。“她为人慷慨,乐于帮助他人,最后的急需物品,也能和人分享,她没有多余的东西。从不软弱无力,但终身孤独无助,对物品,最看重的是它的结实耐用,不喜欢易碎的容易损坏的东西,她爱大自然,山峦、悬崖、森林,爱野生的花儿而不是瓶插的花儿。”但你别说,我对茨维塔耶娃的印象得成,靠的就是这个笔笔不虚的轮廓勾画——阿莉娅自幼绘画天赋出众,她的后半生也是以教授美术课为生的。
当时非常好奇,这样一种判断句叠加的写法,怎么跋涉完一本书的长度。结果我看到全书之后,发现她后面改笔法了,变成了正常厚薄的叙事。但其中最出神采的部分,仍然是判断句。她每次歪起脑袋下断语的时候,最可爱。
阿莉娅在回忆母亲的文章里说:“她每天都认真地写信和回信”,我最初理解为茨维塔耶娃非常热衷且认真对待一切文字工作,后来明白信件正是一种纸质的“无手之抚,无唇之吻”,以梦为马地奔驰在想象中的爱,茨维塔耶娃最醉心的那种,而她“不喜欢现实中的相遇,像头撞头”。
爱情层面中,没啥好说的,女诗人以文字为精神羊水天经地义。我想说的是:茨维塔耶娃的母亲和作为母亲的茨维塔耶娃。
茨维塔耶娃的女儿阿莉娅,在五岁时给前来拜访的爱伦堡开门,看着他,嘴里念着“多么奇异的宁静,怀中抱着苍白的百合花,而你正在漫无目的地瞧着……”把可怜的爱伦堡叔叔硬是给惊吓到了。七岁时,又有某阿姨到她家,只听这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对妈妈说:“那黄昏像大海一样。”注意,这不是诗歌朗诵会,而都是在平淡的日常语境中,这孩童的诗化的表达,实在太突兀了,难怪爱伦堡用的形容词是“毛骨悚然”。
与这极高的精神发育水平相对的,是另一个小女儿伊莲娜,两岁时还不会走路,常常被绑在椅子上,一个人被丢在家里,以至于从椅子上摔落,跌得脑门青一块紫一块,因为妈妈带姐姐去参加诗会了。这个可怜的孩子最后是饿死在福利院的。
这些都让我感到深深的悲伤。茨维塔耶娃是为诗而生的,别说是对孩子,她对自己也是马虎甚至邋遢。她天生厌恶日常生活,蔑视物质,不喜欢做家务,盘子吃过也不洗,生儿子时,医生在她房间里环顾四周,居然找不到一样干净的东西,不管是毛巾还是肥皂——并且,她这代诗人,都是生长在教养良好,中等人家都请得起保姆和家教的环境下,而等她们身为人母时,却撞上了内战,别说保姆环绕,就是基本的生存都成难题。时代的转折把她的生活低能映衬得更明显。
生活能力低下倒也罢了,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她没有成熟的母性。我回想起房东对茨维塔耶娃和儿子吵架场景的回忆,那纠缠怨怼的味道不像是母子,更像是男女。而在儿子出生之前,茨维塔耶娃的幻想是和他住在一个岛上。他不认识任何人,她可以完全占有他。她带他回国之前,感到难过,因为在国内,孩子会有集体环境,儿童社团组织,班级,不再归她一个人所有。对女儿也一样,有次因为女儿喊了姑姑而不理她,茨维塔耶娃就感到“被侮辱了,极嫉妒”。她对自己爱的男人,也并不想与之在生活中结合,只是想有他的孩子,“这样可以彻底拥有他”。
一个缺失正常童年的人就像提前被霜打的苹果,一半已腐一半老不熟。简言之:她不知怎么扮演成年角色。这里得说说茨维塔耶娃的妈了,她是个“填房”,她丈夫心里念着前妻而她又惦着初恋。婚姻的不幸,她用书本和音乐弥补,临终前,这个差点就做了钢琴家的妈妈的遗言是:“我只为音乐和太阳感到惋惜。”女神范疏离冷感的娘亲造成的缺爱女作家实在太多:张爱玲也是,她估计也知道自己母性缺失,干脆就不做妈……而她们成年后,都有着对爱情的巨大不安全感,终生索爱,内心无法成人化的共性。
她是个精神化的女人,作为她的儿女精神乳汁过多,而生活上完全乏于照顾,她为阿莉娅写过很多日记,但却不喜欢带她。五岁吟诗的阿莉娅不是因为天才,而是母亲根本把她当成了成年人,与她一起分享自己的诗生活。在同一张粗木桌上,茨维塔耶娃刷衣服,补裙子,但到了工作时间,她就推开杂物,心无旁骛地开始写诗,日常生活的潮水退却,她活在音韵和字句的诗情岛屿上。她写着写着就把头从写字台边上扭过去,对身边的阿莉娅发出咨询意见:“你说,剧本最后的一个词,该是什么呢?”“最后一个词,当然应该是——爱!”这个提供意见的第一读者,只有七岁。她们不太像母女,倒是有点像互相照顾体恤,共享精神生活的闺蜜。阿莉娅也不称呼茨维塔耶娃“妈妈”,而是直呼“玛丽娜”。
很小的时候,茨维塔耶娃就给阿莉娅分配了相当一部分的家务,以保证她自己的工作时间。对一个孩子来说,她居然不以为苦,还欣慰可以分担母亲的家庭责任。这是个早熟而体贴的孩子。终其一生,在她的笔下,虽然也提到母亲的暴烈,有时因为心情不好对家庭成员呵斥动怒,阿莉娅也曾经负气离家出走。但总的来说,她非常乖巧,爸妈穷得只能离开柏林,住到山谷环绕的捷克乡下,她就默默地拎着草篮子跟在后面,篮子里装着一家人的旧鞋。去深山里采菌子节省伙食费,怕山路磨鞋,脱下来藏在山洞里,结果被洪水冲走。她只有两件衣服,一洗一换,被勾破了,就得等妈妈补好才有得穿。但全家在爸爸回家的周末,就依偎在白铁皮的台灯下,读法国文学,爸爸读,精通法语的妈妈纠正,女儿慢慢学会了法语。这是患难生涯中非常温馨的场景。
物质匮乏的少年时代,十岁时跟着妈妈去德国找爸爸,二十五岁回国,却因为海外生涯被捕,历经十五年莫名的牢狱生涯。在这十五年里,初恋情人远离她,爸爸被枪毙,妈妈上吊,弟弟在战场上阵亡,和妈妈精神上莫逆之交的帕斯捷尔纳克叔叔,给她寄了点钱,她用这个钱,在河边搭了个小木屋,种了树,围了篱笆。从某个角度来说,她似乎生来就只为成为苦难年代的喉舌,但是,和她妈妈的潮涌电击般的激情相比,她冷静有型得多。接到妈妈自杀的消息,她的回信也没有极度错乱。她很美,五官轮廓像妈妈,有一种鲜明的灵魂深度,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睛,甚至在回忆录里,摄影技术并不高明的黑白照片里,也透着光。可是,这样美丽和智慧的少女,却命运多舛,也没有收获爱情。
和妈妈一样,阿莉娅也和帕斯捷尔纳克有过长时间的通信。她妈妈是在欧洲追随丈夫时,生活困苦,精神上也找不到对手时,和帕斯捷尔纳克鸿雁往来的。书信是茨维塔耶娃特别擅长的一个文体,她是个只要找到对手就能电流滚滚的女人,不缺能量和火花。之前写俄罗斯系列时,我曾经想写一篇“俄罗斯作家在微博”,我觉得以茨维塔耶娃的即兴组织语言的才能,出口成章的格言体,一定能飞快走红微博。她脱口而出的句子都极为亮丽。她和帕斯捷尔纳克的信件集,是两个高手的对舞。帕斯捷尔纳克对茨维塔耶娃的影响,并非风格渗透或是同化,而是,为茨维塔耶娃提供了一个高质量的对话平台,当众人还匍匐在加减的初级阶段,他们却可以用密码交流高等数学,进入语言游戏的高层建筑。而阿莉娅,与茨维塔耶娃重合的是真挚和热烈,却更加朴素生活化,多了现实维度。从我的角度看来,也更动人。
她会写自己一天十四到十六个小时的劳动,清晨和暮霭中的鹤唳,想妈妈的时候就去树林,因为小时候是和妈妈在捷克的山区度过童年的。不是追忆,而是“感受”妈妈的存在。她告诉帕斯捷尔纳克,因为长久的被禁声、监控、审讯、高压审查,她已经不会和人交流了,一旦说话就会出现堵词……她也没有曼德尔斯塔姆夫人的刚烈和强大的思辨能力。但她一谈到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灼见顿时滚滚而来,语言一点都不涩了……如同妈妈当年在精神孤绝的欧洲,经历地理和心理的双重流亡时,靠帕斯捷尔纳克的精神供给。她也是对公社播放的集体电影毫无兴趣,却窝在宿舍里痴迷地看帕斯捷尔纳克翻译的书……这是她从孩童时期,就熟悉和膜拜的人,而又有几人,能像朋友一样,被茨维塔耶娃文学启蒙,九岁时就与爱伦堡聊天,跟着妈妈参加诗歌朗诵会,听巴尔蒙特诵诗,又像朋友一样和帕斯捷尔纳克通信?从这个角度来说,阿莉娅又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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