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癌女童王凤雅之死, 没有赢家的“爱心”撕扯
没有墓碑，没有坟包，只有一件叠好的鹅黄色小衫。女童王凤雅安睡在远离车马、医院和争夺的中原乡村麦田里。
5月28日，大部分记者已离开河南周口太康县张集镇温良口村。爷爷王太友为了向涌来的媒体自证清白，此前三天三夜他都没有合眼，也没有像样地吃一顿饭。王太友从14岁开始，他做了10年乡村教师。后来，他没再当教师，让6个女儿和抱养来的儿子王辉学了杂技，多年来，这是温良口村民的谋生之道。
5月4日，凤雅去世后，王辉很快被弟弟带往周口当保安。这个众人口中智力有所欠缺的27岁父亲，成为杨美芹和现在四个孩子唯一的经济来源。如果他表现不错，月底能给家里两千多块钱。
“谁知道，他们11月9日才去？”
病，并不是王凤雅带给妈妈杨美芹的第一个难题。在她怀孕得知是女孩时，曾差一点就把孩子流掉。是医生拒绝了她的要求，因为胎位太低，手术有大出血的风险。
杨美芹在有了四个女儿之后，终于得了一个儿子，取名飞飞。不幸的是，父亲王辉最先发现儿子的嘴唇上方有一个“小坑”。后来，村里年轻的媳妇告诉她，“大明星李亚鹏和王菲可以免费给兔唇孩子做手术。”杨美芹几经周折联系上了嫣然，她记得对方回复“一切治疗免费”。2017年4月，北京嫣然天使儿童医院修复了飞飞的“天使印记”———唇腭裂。
儿子治好后的幸福感只维持到了2017年9月。这一天，凤雅告诉杨美芹眼睛疼，她看到女儿眼睛发红。10月下旬，凤雅开始高烧、呕吐。村、镇卫生院医生建议他们去县医院检查。
2017年10月29日，杨美芹带着王凤雅找到了太康县人民医院新院区眼科一诊室的专家张凯华。张凯华告诉记者，凤雅家人多次来找她，而在2017年11月2日，因为没答应给王家开水滴筹所需的诊断说明，双方发生过争执。
张凯华拒绝开证明的原因是，第一次来看病时候，小女孩的名字是杨富豪，后来王家才告知女孩的真名是王凤雅。张凯华还记得，当时王凤雅的CT和磁共振检查结果显示，她患的是视网膜眼母细胞瘤，脑颅内尚无异常。张凯华告诉他们这就是癌症，让他们赶紧去大医院，“谁知道，他们11月9日才去？”
备受争议的两次众筹
事实上，2017年11月9日是王凤雅第二次前往郑州，第一次是在11月3日。主持11月9日会诊的陈悦曾回忆，当时专家建议凤雅住院化疗或放疗，或进一步手术摘除瘤体，建议她做病理检查，以明确病情分期及是否已向颅内转移。郑州大学一附院当日出具的诊断说明书显示，专家的处理意见是“住院进一步检查，必要时化疗”。
王太友得知，住院要先交两万元押金，1个月化疗一次。他询问了儿媳的意见，杨美芹的回答是：“别做了，抱回家吧，咱们没钱。”
按村里人的建议，他们发起了水滴筹，截至2017年11月29日，一共向613人募集了12373元。到了2018年2月，年关将近，奶粉、零食、玩具、医药费、检查费、路费，原本计划慢慢花在王凤雅身上的12373元已经花完了。
在村医那儿陪女儿输液时，杨美芹看到村里的年轻妈妈在玩火山小视频。杨美芹学着发了5个孩子的照片，每天两三张，多的时候一周能赚二十多块钱。一开始，她没有特意去拍凤雅的眼睛，但还是有人发现了孩子的异常。杨美芹告诉他们孩子患病，有人建议她开直播，“这样赚火力更快，赚钱更多”。她开始瞒着公婆在晚上直播，有几千人在线观看。很多人发弹幕同情她，刷火力，送礼物，有人主动加她的微信，发完红包就主动删除了她。杨美芹很信任手机上那些陌生的朋友，她从火山小视频、微信红包一共提出2949元。
3月14日，她揣着两千多元，带凤雅到县医院复查。在医院做了脑颅磁共振，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脑颅，建议到大医院治疗。
3月15日，杨美芹再次发起水滴筹。她在筹款说明中，写明筹款是用于保守治疗。这一天起，王凤雅又回到张集镇卫生院。因为有更多网友转发，第二次筹款效果比第一次好。也正是这一次筹款，引发巨大的争议。
微博认证为上海大树公益服务支持中心医疗救助项目负责人的白梦雪提供的一份说明显示，3月18日，有志愿者告诉大树公益，“永远平安”（杨美芹微信昵称）的孩子生病，随后，大树公益组建微信群“失去眼睛的凤雅”。在这个微信群短暂停留后，杨美芹退出了。
杨美芹说，因为在火山小视频公布了自己的电话，有很多人加了她的微信，她被拉入各种微信群，有些是救助，有些是卖药，有些是骂她。她印象中，群里有人说话非常难听。所以她退出了。
志愿者称，杨美芹一边说自己没有文化，一边又在朋友圈转发凤雅的水滴筹链接，这让其非常气愤，认为是诈捐。杨美芹在朋友圈回复“我不可能拿自己孩子做这种事”，就删除了这位志愿者。
说明称，3月18日到20日，大树公益持续私信杨美芹，并质疑杨美芹的直播。“我们的志愿者非常气愤又无奈，在直播平台上质问杨美芹为何不带孩子去大医院，在家只能等死。她说孩子有治疗，就在镇医院挂水，呵呵。”12天时间里，一共有1636人捐赠了23316元。杨美芹说，怕两次发起水滴筹丢人，始终没有告诉王太友。3月27日，杨美芹从水滴筹提现。志愿者对她的质疑升级。猜测和谣言在互联网上发酵。杨美芹曾在2017年12月发布的一条夸奖嫣然天使儿童医院环境的朋友圈被当成她“治儿不救女”的“罪证”。水滴筹的筹款目标15万被误传成实际筹款数。
一次失败的“救助”
4月5日清明，温良口村支部书记张安会家中来了一男一女。女士自称是重庆爱心妈妈，前来救助患病女童王凤雅。这就是微博名为“重庆公益爱心妈妈”的志愿者马婵娟和广州志愿者卢波。
杨美芹还记得马婵娟自称是北京9958救助中心派来的志愿者。杨美芹向在上海的姑姐确认存在9958后，一家人才信任了马婵娟。志愿者承诺已经联系了北京儿童医院的专家，安排了床位，一切治疗都是免费的。
张安会记得志愿者先是前往张集镇卫生院调取凤雅就诊的全部资料，后又要求王太友去张安会家里开在籍证明。
此后，便是已经过多个媒体报道的不愉快的北京儿童医院之行。王凤雅没能留在北京治病，当晚，王太友花了2800元包车，爷孙三人连夜赶回温良口村。反反复复的折腾，王家与志愿者的矛盾再次升级。
4月8日到9日，“上海大树公益服务支持中心”工作人员宇琪、晓辉在王太友家中与家属发生冲突。4月9日晚间，大树公益及一些志愿者发布凤雅离世的消息，后在4月11日经警方调查，证明为不实消息。
负责此事的副镇长到了王太友家，王凤雅随即在张集镇卫生院用上了最好的设备。当天下午，镇卫生院医生建议转往太康县人民医院，张集镇文化服务中心主任吴玉杰与民政所的李所长一路跟随救护车送凤雅就医。随后，太康县人民医院拒绝收治，要求转往郑州；随后，河南省肿瘤医院又拒收；在郑大一附院，医生去向院长请示得到的答复：“要治就送ICU，能治好就抱孩子回家，治不好，孩子直接送太平间。”
王太友和杨美芹当场大哭。吴玉杰提出：是否住院，由家属拿意见。杨美芹希望孩子离世前，能与她多待几天。一行人又折回张集镇卫生院。
紧接着，4月12日下午1点，大树公益志愿者白梦雪电话联系了吴玉杰。吴玉杰赶忙告诉对方，自己已陪同凤雅一家前往郑州求医，但对方不信，表示当天晚上将赶到张集。当晚，白梦雪赶到，并责问：“转院为什么不找我？我已经联系好了河南省人民医院。”她要求说服家属同意王凤雅转院。
吴玉杰记得那天自己很别扭，但他还是按照要求努力说服凤雅一家。可好不容易谈妥了，白梦雪给她的领导打了个汇报电话，转院地点又从郑州变成了北京、上海。凤雅家属说什么也不同意，谈判再次陷入僵局。此后，又发生了白梦雪与孩子奶奶李兰英因拉扯而导致的冲突。
自那以后，王凤雅一直在镇卫生院输液，直到5月4日去世。
残酷的自证
舆论反转后，仍然有人质疑，一个贫困的家庭，怎样在一个病孩身上花去1200元买玩具、被子，3500元买零食和衣服的。
张集镇豫婴慧奶粉店的店长小王记得，王凤雅喝的奶粉是288元一罐的澳睿康，这是店里好奶粉中价格最低的一款。杨美芹说女儿有病，抵抗力差，不敢给她喝不好的奶粉。算上尿不湿，杨美芹在豫婴慧奶粉店花去了四千多元。小王还记得，杨美芹每次来店里，她都开着小面包车，车厢里五个小脑袋。
亿星奶粉店的老板小周记得，杨美芹在这里一共买了6件奶粉，每件6罐。6件奶粉价格不一，但基本在200元到300元，常买的品牌是明一奶粉。按均价每罐280元计算，杨美芹在这里一共花了10080元买奶粉。
5月29日，“春节后为19岁小儿子的婚事买车”的消息传出，王家又遭到新一轮质疑。“大儿子家享受了低保、贫困户待遇，小儿子什么也没有。”王太友说，车是6个女儿为19岁的小儿子买的，挂在王太友的名下。儿子之前谈的女朋友也因为家里的情况“吹”了。在当地，如果一个男孩子家里没有房子和车子，就娶不到媳妇。王太友说他没有为小儿子买车付钱，也无钱可付。他的力量，都耗在大儿子一家上。
杨美芹至今不敢带飞飞去北京做最后一次复查，担心再被人盯上、攻击。王太友说，等事实彻底澄清后，他会用法律维权。怎样维权，这个曾经的乡村教师并没有头绪。据《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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