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寻找童谣 让我们接近那么多“天真”人
音乐人小河,曾经疯魔。有很多年的时间,他像一只猿,抓挠内心,苦思冥想终极命题,吐出血淋淋的句子。燃烧内心的猿为了触摸到人类之心,把头发都烧白了。后来他大概察觉到“个性”既是宿命里的东西,可以一味浇灌,也是障眼的“魔物”。中青年时期遂开始“移目真实的生活”,对身边活生生的人和纷繁世界产生极大兴趣。
小河的改变,带有消灭自我,超越私心,以无我体现特质的意味。近年他做的几个计划:音乐肖像、回响行动、寻谣计划,看似在寻歌,其实都与人有关。正在进行的寻谣计划,2018年8月从北京前门打磨场开始,走过北京、长沙、杭州三座城市,为每座城市留下十余首经过改编和再创作的老童谣。“寻谣计划”北京站,左一为小河。本文图片均为PonyBoy 摄
上海是第四站,团队刚到,正在隔离期。在隔离期他们做了一件乘风潮的事,与快手合作办了场“童年的回响”线上音乐会,老狼、龚琳娜、刘堃、陆晨、莫西子诗、钟立风等音乐人连线接力唱老童谣,累计浏览人数竟然有150万。而他们之前在各地办的童谣现场,每场的参与人数都不超过50人。小小的人群,有白头有小儿,一人一歌本,有童谣静谧妙趣的感觉。
在过去的两年时光里,小河的团队寻访了100余位老人,这些老人大多出生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他们采集了200余首第一手童谣录音资料,做了十来个童谣现场。
这个团队找童谣,就像手工匠人上山下海地找材料,要跑断脚,事必躬亲,还需长时间地等待。歌谣不会轻易出现。他们的寻谣目标是65岁以上的老人。老人的记忆长,你得一点一点地启发,跟着潜到水下去,才可能捞到一两首歌。
游戏类的童谣流传最广。拿上海来说,“笃笃笃,卖糖粥”“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落雨喽,打烊喽,小巴辣子开会喽”,总是最先浮现。杭州梁爷爷唱的《秋柳》,旋律改编自美国经典乡村民谣,歌词据说为李叔同所作。“君不见/眼前景/已全非/一思量/一回首/不胜悲。”歌儿皎洁,像一树白梅花簌簌地落下。当年的大人胆子大,看得远,敢教孩子唱这样的歌。《秋柳》是梁爷爷在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念书时学的,谣曲把无常的种子衔进当年小孩的心里。长大了,不知所措,念世事无常时,这首歌必是当年学堂里唱歌孩子的慰藉。
小河的团队常驻工作人员6人,每到一地都会招募志愿者团队,前三站的资金来源分别是:艺术空间展览邀约,艺术节邀请与企业赞助。上海站的合作对象是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不要被“博物馆”三个字吓到,他们找到的歌不会被埋葬进博物馆。PSA的公号目前发布了五期“线上寻谣”,好玩得很。童谣如柳穗插地,长出了一树奇形怪状的枝条。
PSA方面找艺术家,小河找音乐人,两边一拼,拼出动画短片、木雕作品、艺术装置、画以及各种重新创作的童谣。陈陈陈把上海小吃改得很性感,又莫名地暴力。他的思乡情像孔雀开屏,霓虹闪耀。李星改编,高远和抑子操刀定格动画的《瘌痢头》暗潮潮的,错乱的年代声戏仿不健康的神经质,垃圾水紫色炫光油膜和拼贴的变异生物,是“混杂阴暗的世界的替代品”。
陆晨改编的《落雨喽》温柔极了。他加了一点下里巴人的世情,青年阿里巴巴戴口罩了,乌龟脚爪也要汰手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王母娘娘只能烧夜饭了。没有配器,不带表演性质,这个声音就是哄孩子入眠的耳语,不小心被机器记录。“寻谣计划”长沙站
【对话】
澎湃新闻:1月开的寻谣计划上海站发布会,没多久疫情就来了。线上寻谣计划是一开始就策划好的,还是应对之策?
小河:“寻谣计划·上海站”启动时就已经和快手达成协议,快手与寻谣计划合作的重中之重,便是如何针对快手用户开展有效的寻谣采集,以及如何用好“快手方式”的线上平台。疫情确实促使双方的这次合作以及相关工作,提前开展,并得到来自快手社会责任部的大力支持。
澎湃新闻:看了五期PSA线上寻谣推送,内容非常丰富,形式也很自由。在这个种子发芽的过程中,策划者的“策划”成分有多少?种子自己落地发芽最远可以跑多远?讲个线上寻谣种子跑得最远,过程最有意思的故事吧。
小河: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的加入,为“寻谣计划”恢复了它本应该有的探索性与艺术性。在项目启动初始阶段,我们就有很多很好的设想,例如如何让更多的艺术家进入童谣这个主题?如何在美术馆里更立体有效地呈现项目的不同纬度等。但,“线上寻谣”却是因为疫情才生发的。最初是PSA的沈怡先提出的,她来找艺术家,我来找音乐人,做一个童谣主题的线上创作接力。
值得说的是,这次请到的音乐人与艺术家都非常认真。这段时期大家都在居家“禁足”中,内心与身体状态都并不是“最佳时期”,却能完成艺术水准与创意都可圈可点的作品,实在难得。
有的特别大胆,例如李星与陈陈陈的那两首。陈陈陈刚开始做的时候发来半首Demo,问这样做行么?我听后,说这样太行了呀!后来他发来了整首的Demo,出人意料的好;除了李星与陈陈陈比较大胆的改编外,当然也有特别轻巧的,比如陆晨的清唱,孙大肆的民谣版,棉花的卧室编曲,都特别耐听。陆晨选择清唱的背后,其实是有深沉的思索与用意的,这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创作者所具备的品格。最近一期马上要发的是小老虎的改编也特别棒,他说他从没想过童谣里竟然有这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艺术家们的创作更是令我喜欢,刘行与陈洛钧的装置;小龙花的木头人;高远用上千张画做的定格动画酷极了,边平山老师的中国画里的诗与美等,不知这条路会走多远,但确实春芽有出。
澎湃新闻:那场快手直播音乐会,据说收看人次有150万?这个数字和比方杭州做5个现场,每场50个人比起来多得吓人。150万个人,目前为止听到什么回响了吗?
小河:这个数字来自快手后台统计。应该是累计浏览直播的人数。看过近半或全程看完的应该没有这么多,但肯定比我们在线下做要多不知道多少倍啊。回响自然也是有的。周围好多朋友都因为这个音乐会下了快手,有人说好久没有听到过这么多“过去的声音了”,有人说“以前的童谣怎么这么好听”等等,应该还有很多声音我没有听见。直播对我和那天8成的音乐人来说都是第一次,虽然是通过网络,但确实能感觉人跟人是近了的,除了科技,还有音乐的力量。
澎湃新闻:疫情至今看了几场快手的直播,发现自己有注意力短缺的问题,没法像在现场一样投入。你观看线上音乐直播是一个什么状态,需要调整吗?到自己做线上音乐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怎么保持自己的和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小河:我也有这样的感受。特别是我要兼顾串场、自己的表演、跟现场工作人员及观众互动等。特别是快手上的直播,是需要跟观众互动的,在线下现场多少有些自己的办法,但对着电脑屏幕,确实不习惯,直播完内部反馈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少和线上观众的互动。但是只要是开始唱歌了,虽然无暇顾及观众,但自己的投入其实是最好的“安全区”与“吸引力”了吧。“寻谣计划”杭州站
澎湃新闻:还有一个神秘感和仪式感的问题,你们在琢磨的时候,会考虑在线上音乐会里营造物理空间的神秘和仪式感吗?
小河:嗯,这次直播我们也做了一点视觉上的尝试。不过,当天只是连接调试设备就忙的够呛了,美术布景及灯光都没有足够时间准备。如果时间够充分,线上的视听觉都可以做得更好的。但是观众如何才能有“现场的体验”效果,我觉得这是一个误区。网络科技如果走“制造”百分百现实这条路,那真是错了。“虚拟”“超现实”才是网络科技的优式,例如两个时空的“连接”。你可以看着直播去上洗手间或躺在床上,不喜欢的段落可以完全关闭视听;一边做别的事一边看它。在线网络不用去拼线下现场的体验感受,至少目前的技术是没的比,我想大部分网络科技公司应该更着手“超现实”的新体验开发吧。
澎湃新闻:你们在杭州的时候发现,江浙一带的童谣很多都是念白式的,旋律好像被时间冲掉了。然后通过音乐人、艺术家们的再创作,不仅旋律回来了,又多了好玩的影像。在这个起起落落的过程中,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仅仅是歌词和腔调吗?
小河:如你所说,很多旋律被时间带走了。特别是在民间,因为音乐教育并不普及与完善,能歌识曲的人不多,所以不止是童谣,很多民间音乐在流传多年后,有的只剩下了词,因为写字记词比记谱唱歌还是容易些的。从我们在北京、杭州两地的民间采调来看,词也会有所变异的,这就是民间文化流变的特点。当它经过一个地区就会附着这个区域的文化风俗进去。例如“外婆桥”这首全国都很有名的童谣,在浙江地区我们采集到的不同词、不同唱调的就有近10种,实际可能比这还多。如果说有“不变”的,那一定不是指童谣等非物质文化,而是这些非物质演变的机制与规律。
澎湃新闻:你觉得,为什么北京的胡同童谣词曲更饱满?
小河: 并没有。或者更“饱满”这个词是不切实的。其实就像南北方的饮食不同,它是有很多原因导致的,并无绝对的哪个地方好吃哪个地方不好吃。北京是一个文化聚合交融比较重的一个城市,北京童谣的旋律里有很多北方其他地区,像河北、东北等地方民间音乐的因子。杭州相对好一些,不过老杭州都知道,现在的杭州话是融合了北方的官话的。如果非要说南北方童谣有啥区别,也就是在这些谣歌的听觉感受上,南方多委婉、曲回,北方则爽朗、苍劲。各有妙处。
澎湃新闻:《秋柳》这首歌的歌词,放到现在是不可能成为学堂里给孩子唱的歌的。但是在那个时候,在特殊的情境下,这批孩子有机会在很小的时候接受无常的教育。这样的作品会让他们日后体验到难以描述的情感时,有一首歌可以把这种感觉表达出来。所以其实,小孩子唱“大人的歌”,也没什么问题呀,你觉得呢?
小河:同意。有人问我孩子应该听什么音乐,我说最好是什么音乐都听。因为声音,就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面向,孩子的成长就是认识这个世界。但什么时候听什么,就像什么时候要做什么一样,是要有理性设计或人为干预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希望未来与孩子们都会越来越好。当我们在现场录制的《秋柳》被上传网络后,真的有小学校发来视频,他们自发地开始教孩子们唱这首歌了。
澎湃新闻:在目前为止的寻谣过程中,像《秋柳》这样的“悲伤的歌”“怅然的歌”还有吗?
小河:其实,我们在现场“活化”出来的童谣没有比《秋柳》更“悲壮”的童谣了,但在我们的原始采集资料里,还是有更幽怨、哀婉等不同题材的民谣的。值得在这说的是,大部分人只听见了《秋柳》的悲,却未听见它“欣”的一面。“无常”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澎湃新闻:《秋柳》的诞生时期是确定的,但大部分歌谣都不可考。应该有一些歌特别古老,能辨识出老的生活方式、信仰的遗迹。有没有这样的歌可以讲一讲?
小河:在“寻谣计划·杭州站”第二回现场,我们邀请了一位桐乡唱蚕歌的老人朱老师,他是继承父亲的事业。为什么说事业呢,因为蚕歌这种民间曲艺,大多是婚丧嫁娶时才唱的。开了一个花圈店的朱老师,把唱蚕歌当副业。不过,就连这副业也快没人请了,年轻人的婚礼也都越来越时尚。而蚕歌的旋律其实特别独特与珍贵,它是由道教的“神歌”发展出来的。蚕歌的唱词,内容涉及到这个区域很多老的生活样本与智慧,比如我们在现场“活化”的那首蚕歌,就是讲蚕宝宝的几个变化的时间点。除此之外有些“更实用”的内容,例如请神、祈福、祝福新人什么的,这些我们就没有采用。所以那一回我有个很强烈的感受,词不适宜,能带着曲子一起陪葬。
澎湃新闻:童谣和民歌之间好像没什么明确的界线。你们在采歌的时候会给它设一条线吗?
小河:童谣有很多种,如今还保有民间音乐因子的其实已经不多了,从民国至今每个时代都有不少新编童谣是受西方音乐影响而创作的,这无可厚非,并且确实在促进人类音乐的发展,但这不意味着要漠视甚至丢掉从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音乐种子。寻谣计划的寻找并没有限定是传统的还是受西方音乐影响的,歌词也无有白话或诗词格体孰轻孰重,但一定是要“有旋律”的,歌词内容更贴近不同世代人的共情共性的童谣。
澎湃新闻:童谣是民歌里最单纯的一种,像没有任何功利心的孩童游戏。但实际上,游戏里可能也会藏着大人们想教给孩子的东西,童谣不会只有嬉游一种面貌。有没有给采来的童谣做过分类?
小河:是的,游戏类童谣传唱度最高,但确实是有不同种类的童谣。寻谣计划团队以两年来的北京、长沙、杭州采集并活化的曲目作为样本,根据前人的研究与分类,我们目前把童谣分为:摇篮曲(母歌)、育导类、游戏类、情志类、其他,比例分别是:14%、57%、14%、14%、1%,每个类别下面还有更细的分类。分类是为了检索与研究时方便,但对于童谣作品在现实中所起到的各个方面的效力来讲,是很难只归属于一类的。
澎湃新闻:很多童谣都很无厘头,可以无限循环地编下去。你会用这种源源不绝的生命力,观照自己的个人创作吗?
小河:是的,只要你留心,从以前人的创作或传统音乐中都有带给你启发或让你兴奋的作品,这就是人类的共情吧。虽然我们觉得我们是现代人,已经跟很久以前的人差别很大了,但喜怒哀乐的模式与机制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甚至还是那一套。在这片土地上的民间音乐生态是极其丰富的,如果寻谣当工作来做,一辈子也做不完。反哺个人的创作,那肯定是会发生的,且应当是比较积极的影响。
澎湃新闻:之前的现场你们会让老人和小孩一起唱歌。这种场景现在很少见了,现场是怎么样的?老人和小孩,都是比较少被了解的人群,但他们看上去反而更容易互相了解?
小河:孩子不用说了,他们大多数都是纯天然,老人们稍微活得认真些的,也都返璞归真了。所以老人和孩子在一起时,其实是很松弛的。这也是寻谣计划给我及团队每个人的礼物,让我们接近那么多“天真”人。在寻谣计划现场,其实是有四代人的,孩子们,70、80后家长,90、00后年轻人,还有爷爷奶奶们。有时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除了春节或什么家里特别的日子,从没有什么机会让四代人为做一件事而聚起来了。生活好了,人们每天都很忙碌,却也被生活割裂开,在不同的城市,很难轻易地连接了,久而久之,便忘了那种感觉了。
澎湃新闻:我们这一代人里有不少跟我一样,不了解自己的外/祖父母,也没有小孩。这种状态本来没什么,但到一定年纪就觉得不安和不足了。你们做了一个通道,想去连接老人和小孩。他们之间连通了,你和他们呢?
小河:这种通道,当你建立和完成它时你自己也就通过了这个通道,所以我和团队的小伙伴,甚至志愿者们是最能收获这种幸福感和能量的。
澎湃新闻:你之前做的音乐肖像,回响行动,现在的寻谣计划,都跟寻找有关,也跟对人的兴趣有关。这种对人的行为和心灵的热情,是一开始就有的,还是慢慢出现的?
小河:我觉得不能说是突然冒出来的,当然如果说早就有的想法,那也是吹牛了。但回头望,如你所见,却似有脉络一步步到今日。我在青春期的创作多是人性层面的沉重或终极命题,到中青年时期才移目于真实的生活。也与此同时发现了现实里人与事物的难得,也照见很多未见的自己。也许这也只是个开始吧。
附:“线上寻谣”
内容征集:
1.记忆中的上海老童谣(文字、录音、视频均可);
2.对我们刊登出的下期童谣的演唱及改编的音/视频。
3.您对这个项目的好想法以及建议。
参与方式:
1.在快手上参与话题#寻谣计划#并@寻谣计划
2.在微博上参与话题#寻谣计划#并@演耳
3.搜索“演耳”公众号,点击“上传童谣”或后台语音留言
4.邮件传送至press@earsplayer.net (注明:“PSA寻谣征集”)(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新闻推荐
伦敦、纽约和东京之所以能够崛起成为全球城市,除了发生在城市内部的产业转型发展这一关键和主导推动力以外,还与外部以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