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民上岸:长江“十年禁渔”开启后
这一期,我们置身长江畔,将目光锁定在“十年禁渔“政策下,那些命运即将被改写的上岸渔民。无数渔民将告别他们江水中无比熟悉的一切,不得不面对着充满不确定的未来。
农业农村部近日发布通告,宣布从2020年1月1日零时起实施长江十年禁渔计划,长江流域的332个自然保护区和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全面禁止生产性捕捞。长江流域各地的重点水域也将相继进入为期十年的常年禁捕时期。
十年禁渔正式开启前,财新记者兵分三路,分赴长江重庆段的木洞镇、洞庭湖之滨的岳阳、鄱阳湖畔的湖口屏峰村,记录巨变之下几个普通渔民的故事。
01
洞庭湖畔的渔船拆解
2020年1月1日,洞庭湖畔淫雨霏霏。岳阳县鹿角码头对东洞庭湖水域禁捕退捕工作中回收的渔船的拆解工作持续进行着,原本熙熙攘攘的码头被机器拆割的轰鸣声取代。
2019年的最后一天,渔民张向龙站在父亲家门口瞅了一眼洞庭湖岸,冬日的湖面像是褪了色,阴冷黏稠的湿气中,传来轰隆隆的机械声响。岸边,岳阳县渔政局联合荣家湾镇政府在鹿角码头进行渔船拆解,将有700余艘东洞庭湖水域禁捕退捕工作中回收的渔船在此集中拆解销毁。今天是拆解的第二天,两台大型机械同时作业,把渔船拖上岸后切割、分解、碾压、销毁,这样的拆解工作会持续两三个月,这意味着洞庭湖全面退捕禁渔的开启。
正在进行中的渔船拆解。
“它给我们带来的不是福音。”43岁的张向龙看着这一幕内心五味杂陈,不愿多看。古稀之年的父亲在1988年为了打鱼,从湖北来到岳阳的洞庭湖边,母亲早逝父亲靠打鱼拉扯兄妹五人长大成人,他自己也做了半辈子渔民,如今不得不离开赖以生存的洞庭湖选择上岸。前一天,张向龙和妻子在船上打包好家当把船驶向岸边,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家”时,他在船上静静坐了一个多钟头不舍离去。“一没有文化,二没有技术,这么大年纪了出去打工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要。”面对未来张向龙陷入了迷茫。
做了半辈子渔民的张向龙即将“上岸”,告别他熟悉的水上生活。
同样迷茫的还有岳阳市岳阳楼区洞庭办事处捕捞社区的渔民们,在2019年12月20日当地禁捕后他们把船停靠在了湖边的河道内开始陆续搬家上岸,上岸之后的54岁的渔民雷耀蓝面对未来和张向龙一样无助,他带着老伴和孙子孙女托熟人在老城区租了一间房子,四个人睡着一张床,一月租金150元。儿子送起了外卖维持生计。“洞庭湖是我们的母亲湖,“禁捕”作为渔民我们有义务来承担这个事情。”捕捞社区五组组长朱忠德说。捕捞五组共有47户渔民,其中专业渔民35户,副业渔民12户。他们现在主要担心的有两点,首先禁捕是否能够彻底执行到位,能否把电打鱼行为完全禁止;然后是渔民上岸之后老中青渔民如何安置。五组的渔民们一边在岸上找寻着生计,另一边有渔民把船上的渔网拖上卡车准备卖到贵州。“原本七八十元钱一条买的,现在40一条卖出去,实在舍不得,可有什么办法呢?政府收15元钱一条”。
2020年的第一天,也是长江流域十年禁捕的开始。张向龙在家收拾着从船上搬下来的家当。儿子和女儿在周围打转玩着,平时常年在船上住打鱼的他少有时间陪伴孩子,现在突然闲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他给孩子们说爸爸以后不能打鱼了,8岁儿子有些不明白但也很沮丧说:“那以后不就没有钱了。”他摸着儿子的头说:“认真读书,以后考大学,就能赚很多很多的钱了。”
岳阳市岳阳楼区洞庭办事处捕捞社区,3位上岸后的渔民经过如今门庭冷落的“万家渔火”饭店。
渔民刘德奇今年52岁,家里四代都是渔民。他和妻子还不舍上岸,把船停靠在了湖里的浅滩边。2019年12月31日中午夫妻俩吃过简单的午饭,无所事事的他们显得有些无奈。
渔民张向龙的女儿数着鱼说,“28条,我数了3遍了。”张向龙在家里的阳台晾晒着腊鱼,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晾晒自己打的鱼了。
02
“上岸”的无证渔民
2019年12月28日,马彪一支竹篙划着小船,驶向他在南坪坝岛停靠的家。50岁的他即将结束20多年的打鱼生涯。他从三峡拦河前开始打鱼为生,见证了这片江水,从激流涌动到平静如鉴,从水产富饶到几近无鱼的无声巨变。
“终于有时间耍了。”2019年的最后一天,无证渔民马彪吃完晚饭和老伴去长江边散步。他今年50岁,打了20多年鱼,现在他要响应国家号召“上岸”了,然而,和五证齐全领到20万退渔补贴的“正规渔民”不同,他没有领到一分钱。
这里是重庆巴南区木洞镇,长江重庆段四大家鱼国家级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的三处核心区之一。一处处江心洲带来的大片的浅滩提供着丰富的食物,而江心洲两侧,因河道变窄产生的激流促进着亲鱼产卵。马彪感觉三峡大坝拦住大江后,这里水流变慢,水面平静,只有过大船的时候会有些浪花涌起。
2019年12月29日凌晨,收完四袋网的马彪倚靠在船舱上休息,收网的日子,他一天两包烟,生怕自己收着网睡着。
如果不是禁渔,现在这个时间他会躺在那条20马力的渔船上,漂在某个江心洲等待收网。马彪今年50岁,20多年前,因为当地搞开发,地种不成了,搬家第二年,从小住在河边的他开始捕鱼为生。
2012年,马彪想办捕捞证。一来听说办证后每年可以领到高达9800元的燃油补贴,二来他经常去的南坪坝等长江水域查得越来越严,不让无证的打鱼了。申请捕捞证的手续交上去,却石沉大海,他去找渔政部门,被告知过没有证了不办了。马彪听渔民们议论捕捞证名额有限,一般人办不了,就没有再去找。当地一位渔业合作社负责人认为,时至今日,巴南区因各种原因没有捕捞证的渔船有150多人。
从渔政部门出来之后,马彪依然只能打鱼。邻居们说,马彪是专业渔民,大大小小的网子买了十多包。尽管被夸专业,可马彪打鱼的收益却越来越低,一天百十元钱,好的时候不过两三百元。让马彪一直留在这个行业的原因是,打鱼给他带来“不受人管制”的自由。
2019年12月28日,在“最后一网”中,渔民马彪收获一条“油桶子”。
长江无鱼,马彪认为电鱼的是罪魁祸首,一通电大鱼小鱼都电死了,导致鱼越来越少。马彪知道一些有证的渔船会偷偷用电网,但他不敢用。“有证的没关系,没证的被抓到一次,要买几万条鱼苗,还要罚款,抓进去半年”。
最后一次打鱼,马彪的鱼获是两三斤“油筒子”,一斤鲫鱼。那天早上,他挑着四个晚上捕获的20多斤鱼,去木洞市场上售卖,拿回来600元钱。不再打鱼的渔民们,每天早上依然会去鱼市,不为打鱼,而是找找老朋友们聊天喝酒,他们大多是50多岁,马彪说,在镇上,认识人很重要,人缘不好的,想打零工都难找到活儿。
2019年的最后一天,原计划外出走亲戚的马彪赶回了木洞镇,回来守着他的船。他听说临近的江北区有无证渔船船被拖走了,“拖船时,有人在船上就给2000元,没人在这2000元也没了”。
2019年12月29日清晨,马彪和李亮在街市上售卖鱼获。最后一次卖鱼,马彪推开李亮递来的火机,自己给小兄弟点上烟。
2019年12月31日,无证渔民杨应合在女婿的帮助下,将渔网搬上岸。
2019年12月31日,马彪的邻居包清志在清理渔具上岸。他60岁时开始打鱼补贴家用,如今他要和过去的十年道别。和其他无证渔民一样,他希望当地政府能够承认他们的渔民身份,给予一定的转产补贴。
03
“鱼要生存,人也是”
2019年12月29日傍晚,江西九江湖口县屏峰村,45岁的余荣水撒网回到岸边,将渔船停泊靠岸,他点起一支烟坐在岸边,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两天后,他将暂别捕鱼营生。
湖口县位于长江中下游南岸,鄱阳湖的北畔。余荣水所在的湖口县屏峰村下,有四个自然村靠近鄱阳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的渔民以世代捕鱼的方式营生,尽管他们同时拥有耕地,不是典型性的“全职”渔民,但渔业营收相比只够管饱的耕地来说能给他们带来盈余。
“70后”余荣水是村里为数不多且最年轻的渔民,他这一代人恰逢上世纪80年代末乡镇青年打工潮,但他还是走了和父辈同样的路。余荣水的家中有六个兄弟姊妹,12岁时父亲过世,生活捉襟见肘,不久后他便辍学捕鱼,同龄人们都外出学徒做泥匠木匠,但三年学徒的时间以余荣水家的经济条件来说还是难以承受。1997年家里的顶梁柱爷爷过世,紧接着1998年九江特大洪水中家被冲毁,直到“渔民新镇”拨款修建新房,结婚生子,他的生活才逐渐安定下来,在此之后便正式以捕鱼为业。如今禁渔政策下来,上岸后的生计问题该如何解决,令余荣水一筹莫展。“捕鱼不是我这一代惟一出路,可我惟一的出路就是捕鱼,鱼要生存,人也是。” 余荣水说,他在这个年龄段里没有过硬的谋生手艺,家里惟一的孩子今年在县城读高三,为了能让孩子更专心读书,爱人在县城租了间房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乡长了解到情况后曾对余荣水说,乡镇不久后会建一些工厂,到时有不少就业机会,只要愿意花点时间培训,能缓解一些经济压力。余荣水还是觉得仅靠工厂做工所赚的钱对于养活一大家人来说是杯水车薪。
在屏峰村,75岁的余爱华是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渔民。
余爱华说自打有记忆就会下湖了,十几岁就跟着长辈一起捕鱼,那时候大家都在生产队,一人会轮十天来捕鱼,晚上都是睡在渔船上,其他时间做农活。当时他还当了很多年的渔业队长,一直到1982年开始实行分田到户。三年之后,他拥有了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渔船,后来的屏峰村一下就有了五六十条渔船,捕鱼的村民越来越多,鱼越来越少。余爱华到现在还记得1968年在鄱阳湖里捕过一条62斤的花鲢,相比于过去,他说现在已经很难钓到野生的大鱼了,2019年12月30日那天,余爱华当天收回十多张网,只捕了3斤左右平均重量不到一两的小刀鱼。
余爱华双手捧着早年使用的鱼钩,现在这种捕鱼方式使用的越来越少。渔民说还在十几年前,他们用半条蛙腿叉在鱼钩扔进湖里,过不了多久就能钓到好几斤重的大乌鱼。
“打鱼太苦了!”余爱华说,水上风险大,他想起了20多年前,同村的一起捕鱼的渔民下水时因手脚被渔网兜住脱不开身而被溺死。他的后辈们,也都不想再靠打鱼吃饭了。“只要能捕就一直捕,看自己的身体状况,估计还能搞个五年!既然是国家政策,要造福子孙后代,提前退休也好。” 余爱华说。
“以后没事我还是想去鄱阳湖边走一走看一看,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看看也好。”余爱华和老伴抬着从船上拆下的发动机和船桨离岸,远处山上,前几年建的巨大的国电风车还在一刻不停地旋转。
2019年的最后一天,鄱阳湖刮起大风,余爱华(左二)没有出船打鱼,去了七公里外村庄的养殖鱼塘做了一天的零工,赚了140元。余爱华说养殖鱼塘和鄱阳湖的野生鱼无论是哪种做法他都能识别的出,养殖鱼的水分多,野生鱼肉更干,下锅鱼眼不会下凹,禁渔之后就吃不到鄱阳湖的野生鱼了。
这艘陪伴余爱华多年的小木船伶仃在湖岸边,即将等待被销毁的命运,此后的鄱阳湖也将迎来休养生息的十年。
余爱华和他的老伴最后一次将船停泊在鄱阳湖岸边,他们将船上的木板拆掉,用于之后炊事的柴火。
图、文/财新记者 丁刚 陈亮 蔡颖莉
图片编辑/杜广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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