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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着一份解释美国的工作 每天都在见证它的复杂和分化

澎湃新闻 2019-09-02 15:05 大字

Photo by Jon Tyson on Unsplash

0 07本期作者

辛维木

辛维木,1992年生于上海,美国耶鲁大学历史学硕士,现就职于上海媒体,业余翻译、撰稿。获首届华东师大-“分众”中国网络文学年度新人奖,著长篇小说《遗忘》,其他作品见于澎湃新闻、单读、网易蜗牛、三联中读等。

本文原题《伊甸园的另一边》

1

狄更斯

我们已经很难考证狄更斯是在何种情况下来到纽黑文的希尔豪斯大道(Hillhouse Avenue),又是对谁感叹这是“美国最美的街道”。实际上,我们甚至不能确定这个被耶鲁历史迷们津津乐道的称号是不是这位爱散步的文豪所言。站在蒂莫西·德怀特学院(Timothy Dwight College)[1]方方正正的红色砖墙外往前看,我们只有想象,1868年3月24日[2]前后的某一刻,正在美国“明星巡游”的狄更斯踱到耶鲁校园外围,深吸一口已经很难在伦敦找到的清新空气,在繁茂的榆树树荫下偷得了片刻喘息。

同样偏爱希尔豪斯的据说还有长居在附近哈特福德市的马克·吐温。和狄更斯一样,他的赞叹可能早已遗失在私人信件、地方报章、随口闲谈或亲友记忆之中,也有可能类似许多旅游景点宣传的名人轶事,只是当地人用来表达自豪感的假托。但不管怎样,“美”(beautiful)这个最质朴的形容词,都将新旧大陆这两位从不缺辞藻的作家和希尔豪斯及纽黑文联系了起来。

今天的希尔豪斯已经大不一样。狄更斯离开后的几十年中,更为保守、庄重的英式小楼夹在原先那些地中海风格的别墅之间,排满了本显空旷的道路两边。出身耶鲁的建筑师詹姆斯·罗杰斯在20世纪10年代回母校开启“哥特复兴”风格,将人们的视线牵引向校园另一边宏伟的钟楼、图书馆和研究生院,希尔豪斯在主路车流的对比下成了一条只占两个街区的小路。齐整的榆树队列被30年代席卷美国的“荷兰榆树病”摧毁,改成了同样挺拔的橡树。现代教学的需求则是在近年添加了少数几栋更为摩登的建筑,一直通向道路尽头高地上耸立的理科大楼。

但我敢肯定,时至今日,到访耶鲁的游客若是有心来到这处角落,还会由衷发出同样的赞美。无论学校在国际上排名第一还是第三、高昂的学费能否在未来收到回报、现实政治又在如何渗入校园里的空气,希尔豪斯大道上的绿草与鸟鸣总能让人立刻平静下来,和背着书包或夹着书的学生学者们一起,踏进一座知识的伊甸园。

而对我这个耶鲁学生来说,最得意的却不是可以时时欣赏这里的美景,而恰恰是可以随随便便地忽略它。住在坦普街(Temple Street)以中国人聚集闻名的“3H”宿舍(Helen Hadley Hall),我几乎每天都要穿过毗邻的希尔豪斯大道去校园各处上课。我低头念叨早上日语课要互查的背诵作业,或者回忆专业讨论课上要引用的文献材料,不去注意头顶树枝上的四季变迁,也从未停步了解不同建筑的历史渊源。

中午下课后,我总是从排长队的“阿里巴巴”餐车买来盒饭回宿舍,在希尔豪斯踏着斑驳的树影昂首阔步,有时突然想到,我手里柠檬鸡饭的浓郁香气,会不会扰乱了狄更斯、马克·吐温等人曾觅得的诗意?然后我会劝服自己,这里不再是一处景点或一个传说,而是我日常居住的家,能在这幅田园风景里吃喝拉撒是耶鲁人辛苦赚来的特权。无数个通宵鏖战后,生活已经圆满,我抵达了理想中以书为宫殿、以师友为伙伴的人间天堂。

[1]耶鲁本科住宿学院中的其中一所。

[2]据史料记载,狄更斯那天在纽黑文音乐厅举办了朗读会。

2

流浪汉

从希尔豪斯大道往东走两条路,也就是3H所在的坦普街另一边,是惠特尼大道(WhitneyAvenue)。这条贯穿纽黑文东北部的大路忙碌得多,也更常被我们中国学生光顾。从3H出来过了马路,只消穿过一条小巷,便可看到一家中国超市、两家中餐馆、一家中文理发店,堪称一座小小的“中国城”。其余的杂货店、鸡翅店、墨西哥快餐、轻食餐厅,也差不多能满足生活需求。

但在希尔豪斯积累的幸福感,到了惠特尼就基本会被消磨殆尽。在我的印象里,这条斜在地图上的大道总是和令人不安的元素相连,例如徘徊在快餐店门口的流浪汉、超市里不知是否卫生的生肉,还有两边飞驰而过的车辆。至于惠特尼再往东的橙街(Orange Street),我不清楚那里有什么,因为在我被录取来参观校园时,负责接待的学姐就帮我在校园地图上画了一个“安全区”,惠特尼大道正是安全区的其中一道界线。

耶鲁是美国“没有围墙的大学”中最古老的之一,校园的开放和分散象征着它面向公众的意图和自由灵活的气氛。但在我们不少同学心目中,还是有一道围墙存在的。它多半是以手画的“安全区”的形式存在,随着白天和黑夜放大缩小,辗转于一届又一届学生的地图之间。

在美国许多名校所在的城市,其实也都有类似的“富人区”和“贫民窟”之分,大多数新生在入学第一周就会将“绝对不能去的地方”谨记于心。而尽管纽黑文近年来的治安情况大为改善,过去几十年的衰败仍然使它的危险形象根深蒂固。2011年,纽黑文被媒体评为美国“第四大最危险的城市”。[1]到2018年,它仍被列为美国“50座最不宜居城市”之一,因为这里的失业率高于全州和全国平均值,暴力犯罪率也是全国平均值的两倍。[2]

在纽黑文呆久了,难免会听到一些关于犯罪的恐怖故事。比如在我身边,就有男研究生在租住的底楼公寓里睡懒觉时遭遇匪徒试图破窗抢劫,所幸他气势夺人,呵斥对方退了出去。在许多研究生周末去买菜的大型超市附近,则曾发生中国学生被殴打事件。而校警给全校群发的安全警报中,针对“某学生”的抢劫案在纽黑文地图上星星点点,偶尔出现的“持枪”一词更是吓得人心惊肉跳。

“纽黑文并没有特别危险,只是像在任何大城市里一样,总有可能发生坏事,保持基本的警惕就好,”校警、教授和学长学姐都这样安抚初来乍到的学生。这“基本的警惕”包括随身带点现金、备好胡椒喷雾、在夜里等安全班车或预约校警陪同步行、装上不及时到家就会自动报警的app。幸运的是,我在纽黑文的两年中从未遭遇紧急状况,但手机里存的那一连串校园安全服务的电话号码仍提醒着我,在每次夜行前要做好多少物质和心理上的准备。

我那仅来过一次纽黑文的父母常常满怀羡慕地提起每一景都宛如油画的希尔豪斯大街、欧洲城堡般的图书馆,以及散发着新英格兰旧贵族气息的本科住宿学院。我不花一分钱就能听上一整季耶鲁爱乐乐团的音乐会,也令他们感慨这便是精英高等教育的价值。但他们并不知道,当我独自踏出装有全套管风琴的金色音乐厅时,我必须隔着夜色观察人流的方向,根据最近了解到的安全情况做出判断,疾走或奔跑过两个街区,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回到宿舍的庇护中。

这段奔跑会经过我钟爱的希尔豪斯大街。不过,我来不及转头去看它在夜晚的模样,只是默默感激,它平坦干净的地形可以让我跑得更快。

[1] 2011年,《商业内幕》网站(Business Insider)根据联邦调查局初步数据盘点。

[2]《今日美国》网站(USA Today),2018年6月。

3

绿 地

2016年,美国权威数据网站“538”的一则统计结果在校内引起热议:根据年龄、教育水平和种族比例,纽黑文被列为美国最具代表性的城市。也就是说,如果将纽黑文不断复制、填满美国地图,形成的国家将和当前的美国相差无几。这座长期被纽约和波士顿盖过风头、频频被耶鲁学生用作“自黑”素材的小城,竟成为整个国家的缩影,这里的种种现象便带上了某种社会观察的意味。

站在纽黑文市中心的绿地上,仿佛就可以一眼看尽美国的历史和当下。类似英国的草坪、教堂和市政厅是新英格兰殖民地小镇的标志,建立于1638年的纽黑文作为当地最早经受完整规划的城市,成为了这种设计的一个范式。狄更斯1842年首次访美经停纽黑文时就找到了熟悉的感觉,在《美国札记》中赞叹这是一座“精致的小城”,耶鲁的校舍矗立在市中心的“公园或公地”边,被树木遮挡,如同“英格兰某座古老教堂的庭院”。

这座曾仅服务于盎格鲁-萨克逊白人新教徒(WASP)的学府如今已对全世界敞开大门,但精致又简朴的气质仍依稀可寻。开学时,总有不同肤色的新生聚集在绿地之前,作为新主人听向导历数那些老教堂的故事。而此后几乎每天,都有从纽约机场来的巴士停在绿地边上,学生和访客拖着大包小包下车,穿过菲尔普斯大门(Phelps Gate),踏进被本科住宿学院的红砖四面环绕的老校区。

但绿地的另一边已变得大不一样。脱离耶鲁的校区范围再往下走,地上的绿草似乎更暗、更杂了些,街边的店面也显得黯淡、破旧。有时会有成群结队的黑人在周围徘徊,或是在等公交车,或是似乎在闲逛,身上的气味不知是来自香水、汗液,还是什么我不想知道的东西。

有一段时间,因为听说一家离宿舍更近的超市专卖有机食材,我开始在周末去绿地另一边“探险”。在抵达目的地之前,首先要走过一家1美元商店的绿色招牌,那正是危险的标志——我从没听说过我的耶鲁同学中有谁会来这里购物,只是一想到身边的某些行人需要常常光顾这样廉价到可疑的商店,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我们的眼睛很容易诱使我们将纽黑文的危险归咎于种族,但在菲尔普斯大门之内读书的黑人学生,肤色并不比门外的浅多少。纽黑文的分化源于某种更隐蔽的东西。直到二战结束前,这座伴随着美国发展成长起来的小城都被视为东北部的工业重地:这里的人们发明或建造了美国最早的潜水艇、蒸汽船、轧棉机、自动左轮手枪……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也促使美食家们在这里创造了棒棒糖、汉堡包、牛排三明治,以及据称全美最好吃的披萨。

然而,二战结束后,正像在美国许多其他城市一样,市内的拥塞和基建设施的衰败促使条件相对较好的中产家庭“逃离”城市,定居到更开阔的郊区。1954年起,野心勃勃的市长理查德·李(Richard Lee)开启了美国最早的城市复兴项目之一,拆除市中心的大片区域以建造高楼、商场、高架和体育场。原本紧密联系、肆意发展的社区被打散或消灭,意大利裔、爱尔兰裔和犹太裔居民加速流出。本来改善交通的高速公路也打出致命一击:人们的生活范围不再被局限于城内,企业和工厂也可搬到城外更便宜的空地上。大批人口外流后,留在城中的只剩下耶鲁学生和部分教职员工,以及生活不那么富足的市民,税基的缩水进一步限制了政府资源。

正是在这方中心绿地周围,六七十年代的躁动震动了脆弱的城市。1967年,一名白人餐馆主枪杀了一名持刀进入的波多黎各男子,被寄予无穷希望的“模范城市”陷入暴乱。1970年,多名“黑豹党”人因杀害一名疑似告密者被捕,黑人抗议者从各地赶来,与血气方刚的耶鲁白人学生联合起来。尼克松又恰于此时宣布侵略柬埔寨,两起事件叠加造成的激愤甚至一度引发烧毁耶鲁的恐慌。菲尔普斯大门外的草坪成了抗议者集会并与警察对峙之地。所幸,时任耶鲁校长缓解了冲突,甚至打开菲尔普斯大门,允许抗议者在校园中过夜,大多数人也坚持了非暴力手段,在绿地上演讲、演奏摇滚乐、唱诵佛教真言……

危机得以消除,但纽黑文已不再是狄更斯当年那座祥和的英式小城,也不再是美国工业革命中加足马力的引擎。即使是那些对贫穷者、受伤害者满怀同情的耶鲁学生,也往往在毕业后离开,到邻近的纽约、波士顿,或是象征中产生活的郊外成家立业。

“如果说纽黑文是一座模范城市,那只有祈愿上帝保佑美国城市了。”担任市长长达16年的理查德·李在1970年离任前灰心丧气地总结道。

如今,除了周末卖农产品和工艺品的“农夫集市”还有偶尔举行的政治集会和抗议,纽黑文绿地更多是作为横穿市中心的捷径或者小城历史的纪念碑存在。鲜少有耶鲁学生会在那里看书、玩飞盘、谈恋爱——这样安逸的校园场景还是要到老校区的庭院,或者左拐去图书馆前的草坪才能看到。

在校园之外,阳光和树荫下的“消遣”则意味着另一种现实:2018年8月的两天内,90多人在纽黑文绿地上用药过量,其中大部分倒地不起,有的甚至尖叫、抽搐,一度被当地媒体戏称为“活死人之夜”。调查发现,他们都过量吸食了被称为K2的合成大麻,价格仅为2-5美元一小袋。

时值暑假,留在校内的本科生应该不多,但我还是不禁想象,那天跨出菲尔普斯大门的学生和游客看到堵在绿地前的警车和记者会做何反应。在新闻照片里很少能找到本科宿舍楼的身影,它们确实都像狄更斯所说的那样,被挡在繁茂的绿叶之后了。

4

身在耶鲁故意做旧但也上了年岁的红色砖墙之内,你会感觉自己是时刻被保护着的。吃饭有食堂,运动有健身房,娱乐有剧场、音乐厅和社团,你可以梦想去华尔街操纵资本、加入选战逐鹿华盛顿,沉浸于古典时代的书卷,或远赴非洲大陆拯救世界的未来。我所在的历史系长久以来被视为全美乃至全球最好的历史系之一,有申请教职的候选人来试讲时,白发苍苍的资深学者们鱼贯而入坐到教室前排,一大群架着眼镜的中青年学术新秀紧随其后,严肃聆听,举手发问。我们这些研究生挤在后排,只有敬畏于各领域高峰在一间普通教室里的汇聚,禁不住疑惑自己是何德何能竟得以加入对话,熟络地直呼那些重量级著作上的名字,与他们约饭闲聊,以“同事”相称。

在堪称极乐的学术氛围中,纽黑文纷纷扰扰的历史和听上去有点吓人的社会事件,可以完全与我们无关,实际上,为了自身安全考虑,可能还是不要主动了解比较妥当。

毕业三年多后,我还能清楚地回想起校园内的小道,与之有关的花香、水汽和印度香料味仿佛扑鼻而来,但外面的街区却被笼罩在混沌的灰影中,只有校警在我们入学时的警告铭刻在心,比如“不要去火车站对面的那片住宅区。虽然穿过那里就可以很快到达学校,但相信我,你出来时将已经被洗劫一空,可能连衣服都丢了。”

由当年那位市长理查德·李牵头设计、开放于1971年的教堂街南区(Church Street South)在地图上灼成了一个黑洞。每次从纽约、波士顿或华盛顿坐火车回来,我总是计算着去学校的直线距离,眼巴巴地看一眼对面那堆看似无人的几何形状,然后低头叫一辆网约车——有互联网平台监视的私家车反而成了安全的保障。入夜之后,当网约车也难以被信任的时候,我只有壮着胆子过马路到教堂街南区前的夜间车站,背对着如同巷战废墟的鬼影幢幢,一看到校车的灯光拐进大路,便和其他乘客一同扑上前去。

那片先后由两位著名建筑师(密斯·凡·德·罗和查尔斯·摩尔)经手的建筑群曾被寄予厚望,为中低收入家庭打造一种理想的未来社区,但却因先天不足演变为一场灾难。低矮的楼房和穿插其间的公共区域原本意味着灵活的活动空间和村庄式的社会生活,可在火车站、高速公路和耶鲁医学院的三面围困下,它被生生从城市中割裂为一座孤岛。过于复杂的建筑堆叠,以及遮挡视野的树木和围墙,纵容这处“法外之地”越发有利于贩毒、凶杀等不可告人的行为。在辗转了多家业主和多次失败的复兴计划后,教堂街南区终于在2018年被全部拆毁。2019年的新闻照片里,传说中的罪恶温床被连根拔掉,光秃秃的空地上只剩下零星的树木,阳光底下再无阴影,但计划中依旧大量租给低收入居民的公寓能否洗去往日的血污,仍是个未知数。

坦白说,尽管每天都有许多乘火车的学生学者路过,但除了建筑学院参与相关讨论之外,耶鲁和教堂街南区之类的地方并没有多少关系。只有在极偶尔的情况下,外面的世界才会以不容抗拒的方式突然侵入以坦普街、菲尔普斯大门等为边界的安全区,提醒我们,这座象牙塔从未悬浮在空中,而是扎根在孕育出各种幸运或不幸生命的土壤,矗立于一座以无数个纽黑文组成的国家。

2015年底,前景未知的总统选举和席卷全美的种族抗议正令人们陷入对社会动荡的不安,在巴黎连环恐怖袭击、科罗拉多和加利福尼亚的枪击案后,耶鲁校警向全校群发视频,模拟了一场发生在研究生院的枪击案:在建立于上世纪30年代、中世纪堡垒般庞大的宿舍-教室-办公室复合体中,学生A正在我们常去自习的公共休息室听音乐、写论文,学生B和C坐在对面聊天。突然,外面传来啪啪声,B和C过去围观,随即发出尖叫。A扔下耳机走过去,迎面一个枪手冲来,举枪,画面转黑。接着,A、B和C重新出现,展示了正确的应对方式:A叫住B和C,三人从旁边的紧急出口逃了出去。

如果没有紧急出口呢?下一个场景发生在历史系办公室:走廊中传来枪响,一个女教授蹑手蹑脚地跑进来,堵住门,关灯,把手机和电脑调成静音,躲到桌子底下。当有人自称是校警要她开门时,她必须从门缝里确认对方证件,等警报解除了再出来,而不是直接开门,与伪装成校警的枪手正面相对。

“我们应该考虑一下,把模拟的枪击案拍得这么真实是否妥当?”一位被我们学生私下评价“极聪明”的历史系教授也忍不住在专业课上跑了题,脸色发白,“看得我都不敢待在办公室了。”

但不得不承认,在大家平时生活工作的地方做实景演练,比单纯发几条安全指南有效得多。“这可能令人很难受,但我希望观众们在头脑中演练一遍,这样要是他们遭遇了某些可怕的情况,在行动上就会有些心理准备,”一名校长顾问当时这样评价影片。另一名校领导则直白地说:“没有地方可以完全免于灾难。”

学校资源雄厚、准备周全,无论是奖学金生还是自费生,都不用担心自己的权益在这座新家园里蒙受什么损失。但也正像影片里那走错一步就被击倒的师生一样,在这所期待学生用“光明和真理”[1]改变世界的常春藤名校四周,并没有罩着一顶可以完全抵挡愤怒和子弹的屏障。那道隔开学校和城市的隐形高墙随时都可能被突破,而菲尔普斯大门和研究生院这样真真切切的关卡也从未坚不可摧,正像在许许多多其他形似纽黑文的地方一样。

毕业后再回母校,我依然小心地紧贴着记忆里的安全区活动,赶在日落前回到室内,在被网约车司机问起“是否在耶鲁上学”时谨慎措辞,以免被误认为非富即贵又不谙世事的外国学生。我会留恋地回到希尔豪斯大道、图书馆、研究生院和老校区,混入抬头惊叹的游客团,给这座思想的乌托邦拍下照片。但我不会看向教堂街南区,也不敢往绿地另一边迈出半步。我做着一份解释美国的工作,每天都在见证它的复杂和分化,但总有一堵墙横贯于心,我不知道该如何——或者是否有可能——翻越过去。

我只有承认它的存在。

[1] 耶鲁校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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