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货币三人谈：天秤币真的要来了？央行数字货币有无必要？
近期，美国企业Facebook声称，将和合作伙伴一起，尝试推出全新的数字加密货币Libra，并迅速展开相关研发工作。Libra加密货币和底层区块链网络将于2020年推出。Facebook声称，该数字货币将由非营利机构管理，将具有低波动性和低成本等一系列优点。加上2019年年初以来，比特币等价格涨幅较大和交易火爆，使得人们将关注的焦点重新投射到了“数字货币”。Libra真的要来了吗？它又会带来怎样的困惑和影响？
主持人 钟 伟（《中国外汇》副主编）
嘉 宾 王永利 （中国银行前副行长、海王集团首席经济学家） 彭文生 （光大集团研究院副院长、光大证券全球首席经济学家）
钟伟：欢迎两位参与本期的“圆桌”讨论。自比特币和以太币等问世以来，人们对数字货币的热情跌宕起伏。挖矿、组链和币圈各有各的热闹。人们对这个较为宽泛的领域出现的“物品”感到困惑，毕竟连名称都五花八门。在两位看来，虚拟货币和数字货币、数字货币和数字资产等概念有区别吗？还是这些“物品”都是代币（token）或“通证”的不同称谓？
王永利：比特币等一类网络加密币，没有任何具有法律保护的社会财富作为直接的支撑，无法保持币值的相对稳定。尽管其冠以“币”的名字，实际上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货币，最多只能是“虚拟资产”，其价格波动会非常之大。
作为货币，本质定位和功能是价值尺度，其币值必须相对稳定。要做到币值的相对稳定，就必须使一国（或地区）范围内的货币总量与该国主权范围内可以用法律保护的社会财富的总规模相对应。这样，货币就彻底从实物货币转化成为纯粹的信用货币。这个信用不再是发币单位如央行的信用，也不是政府部门的信用（不是以税收作为担保的），而是以全社会的财富作为支撑的，是与国家主权和法律密切相连的。因此，信用货币也叫做主权货币或法定货币。
只有弄清楚什么是信用货币、信用货币因何而来、到底建立在谁的信用之上，才能真正弄清楚什么是货币，才能知道比特币、Libra等是不是货币。
彭文生：美国的FinCEN（财政部下的Financial Crimes Enforcement Network）将货币定义为国家发行的硬币/纸币等法定货币。与此相对应，在某些场景下可以成为支付手段但未必具有真实货币全部属性的媒介被称为虚拟货币（对虚拟货币的定义参照美国财政部，但实际生活中虚拟货币、电子货币、数字货币定义都不是很严格，国内有些文献会把虚拟货币等同为腾讯Q币等游戏币）。虚拟货币包括（狭义）电子货币（国际清算银行支付和市场基础建设委员会〔CPMI〕 将其定义为，通过电子方式储存在芯片卡或电脑硬盘里的价值，电子货币账户的记账单位与中央银行或商业银行的货币相同，并可按面值兑换或以现金赎回）、中心化的虚拟货币和去中心化的虚拟货币等。
从这一角度理解，虚拟货币比数字货币的范围要广，数字货币属于去中心化/非去中心化的虚拟货币。数字货币是依托于区块链、数字加密算法等技术发行的虚拟货币。市场热议的比特币、以太币等属于数字资产而非数字货币，因为它们并不具备货币基本功能，仅在支付领域有零星应用。
钟伟：到目前为止，影响最大的比特币是基于区块链生成的，其价格波动巨大。巴菲特直呼其为郁金香泡沫，而前美联储主席耶伦则称其为高度可疑的数字资产。尚未问世的Libra和现有的比特币等代币相比，究竟有何本质不同，才激发了人们的普遍关注？
王永利：比特币等网络加密币，没有法律保护的财富作为直接支撑，价格剧烈波动，难以成为真正的货币。与单一法币等值挂钩（如USDT），或者与一篮子法币挂钩（如Libra），有真实资产作为储备，形成的网络稳定币，跟比特币有根本性的不同，但实际上都是法定货币的代币，不可能取代法定货币成为超主权世界货币。
Libra与一篮子法币挂钩，似乎摆脱了只是某种法币的代币的影子，好像已成为一种超越国家主权的世界货币，加上这是世界最大的社交平台Facebook牵头推动的，好像其27亿用户都会自然而然地成为Libra的用户。这引发了不少人对其作为超主权世界货币的极大兴趣与期待。
彭文生：比特币基于提前设定好的特定规则生成，这有助于保持供给的有限性。由于并非有某机构为其背书或以自身资产作为发行比特币的支撑，人们对比特币的信任主要是对合约和算法的信任。比特币本身并没有内在价值，更多是由供求关系决定价格的数字资产。
和比特币等代币相比，Libra尚未问世引来如此高的关注度，一是数字经济下科技巨头平台公司和货币的网络规模优势有协同效应；二是Libra作为一揽子货币的衍生品，属于数字货币中的稳定币。而比特币等代币仅仅是数字资产，其未来价值取决于使用者对其的“信仰”，故其价格波动幅度会比较大。
未来Libra要成为货币，在起步阶段，支付手段可能是突破口；但发展到一定规模后，储值工具的作用更重要，是推动Libra能成为一种真正货币的主要力量。Libra现在是0，按常理起步会较慢，但不能低估其社区网络带来的规模效应。不过Libra的发展关键还要看监管机构如何在支持创新和监管之间的平衡。
钟伟：币圈的各种ICO举动，都总是将其和金融科技捆绑在一起，人们将其概括为ABCD四大技术路径：A是指人工智能，B是指区块链，C是指云技术，D是指大数据。在两位看来，上述技术和数字货币究竟有何密切关系？这些技术是被人为地作为数字货币可信的背书吗？例如，基于区块链的数字加密货币，其能否实现交易高效、成本低廉的目标？
王永利：货币金融自诞生以来，一直在运用先进技术不断改造提升，致力于提高运行效率、降低运行成本、严密风险监控等。其中，货币从实物货币转化为信用货币，从有形载体转向无形的数字货币，一直在推进。今天货币总量中，真正现金部分所占的比重越来越低。
区块链技术目前仍缺乏统一明确的定位。如果强调区块链必须是去中心、分布式的账簿体系，则目前仍存在“去中心、高效能、安全性”难以兼得的“不可能三角”难题。所以，数字货币是否必须采用去中心的区块链技术，仍有待观察。
即使像比特币等一类声称用区块链技术实现了去中心、无国界的“货币”，也只是跨跃了现实世界里面国家的边界，但放到网络世界去看，同样存在比特币、以太币等数量更多的网络加密币，每种加密币仍然只能在自己特定的网络平台或社区上运行。所以，从网络世界的角度看，其仍然属于各个社区的主权货币，虽然无国界，但有链界。
彭文生：数字货币最底层也是最重要的技术手段，是区块链技术，而大量信息的存储、计算则需要用到云技术。而人工智能、大数据更多可以应用在数字货币发展后期，如套利投资等。或者说，这四类技术结合，其实可以更好地促进区块链的应用和数字经济的发展，而非局限于币圈ICO。币圈ICO过度渲染这些技术，带有某种噱头的意味。
与传统的中心化交易体系相比，基于区块链的数字加密货币通过分布式网络和点对点交易，一定程度上可以提高交易效率。但区块链作为一个超级账本，随着交易越来越频繁，区块所包含的信息和数据越来越多，网络节点的存储空间要求也随之提高，区块链不仅面临扩容问题，而且区块链中任何节点下载一个区块数据花费的时间将更久，会影响到交易效率。
其次，去中心化的数字加密货币更容易面临洗钱、恐怖融资等问题，这都需要加强监管。而这些监管同样可能会带来效率的降低和交易成本的提高，无形之中增加了数字货币体系运行的工作量，带来“高能耗”问题。
钟伟：人们也常常将数字货币交易和地下经济活动挂钩。由于这些私人代币的加密性和匿名性，使其往往和洗钱、贩毒等跨国犯罪甚至恐怖活动联系起来。当下全球地下经济的活动规模，大约是阳光经济的10%，因此不少人对私人数字货币、数字钱包并无好感。在两位看来，Libra会和传统代币一样，被用于令人不快甚至厌恶的领域吗？就一国之内和国际范围看，谁应该对此负监管之责？
王永利：Libra作为与法定货币等值挂钩，或与一篮子法币综合挂钩的稳定币，实际上投机炒作的空间有限。持有稳定币本身没有利息，其对购币者的吸引力到底是什么，还有待考证，可能会更多的用于非法活动。所以，必须强化金融监管，至少要限定每个人用法币兑换的额度与每日使用的限额。
彭文生：基于Facebook的广大社区，Libra或许比传统代币更容易发展成为货币，但两者在跨境支付方面并不存在根本差别。因此Libra不可避免地会被用于令人不快甚至厌恶的领域，比如洗钱、恐怖融资等领域。这就需要监管层未雨绸缪，建立好监管体系和具体监管制度。
数字货币的网络特性使其能轻易地跨越国界，若要监管充分发挥效力，需要在全球范围内采取协调一致的做法。但从目前看，由于各国研究推进数字货币的进度不一，监管理念也并不完全一致，有待加强沟通和监管协调，包括推动联合建立对数字货币监管的国际规则，如数字货币交易所、电子钱包应用程序等；适度延伸现有法律法规解释，比如税收法律的适用。
钟伟：即便Libra声称将拥有诸多优点，但其仍是私人代币。那么真正的法定数字货币CBDC会不会问世？前央行行长周小川指出，电子货币本身也有数字货币的特性，数字货币不是让货币实现某种技术方案的运用，而是实现零售支付系统的方便快捷、低成本和高安全。在两位看来，法定数字货币和私人数字货币的根本不同何在？在可预见的未来，法定数字货币问世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有多大？
王永利：法定数字货币可以探讨，但必须非常审慎小心，任何新的设计，必须与现有法定货币体系在运行效率、运行成本、可能的风险等方面进行认真对比分析，没有把握不可盲目推进。从目前关于法定数字货币的设想看，即使是仅仅替代现金，其实际价值到底如何，能否比现有体系更优越，尚无令人信服的结论。
彭文生：未来如果Libra成为货币甚至衍生出信用创造功能，可能会冲击主权国家的法币币值和货币政策，央行有必要研究真正的法定数字货币CBDC的出台。而根据央行研究局局长王信近期的公开讲话，我国央行从2014年开始在周行长的倡导下，就已经开始了数字货币和央行数字货币的研究。
国际清算银行在今年1月发布的全球央行就CBDC的调查问卷显示，2018年，63家被调查的银行中有70%正在或即将开展CBDC研究工作，较2017年的65%有所提升。其中，支付安全性、支付便利性以及金融体系稳定等，成为了央行研究CBDC的重要动机。展望未来，超过85%的央行认为，短期内（未来三年内）不太可能推出CBDC；超过60%的央行认为，中期内（未来六年内）推出CBDC的概率不大。央行数字货币的推出会影响到整个金融体系。如果私人部门的代币发行对国家法币威胁和竞争加大，各国央行推出法定数字货币的进度可能也会加快。
钟伟：谢谢两位对Libra的深入分析。目前市场存在着比特币等加密数字资产，但具有货币基本职能的私人数字货币仍然鲜见。两位都指出了对区块链交易效率和运行成本的担心，强调了目前的数字货币或数字资产交易仍然是“网络无界链有界”。两位还侧重讨论了作为稳定币的Libra所具有的社区运用场景优势。目前全球央行中已有近七成在研究法定数字货币，但大部分央行认为，离实际推出法定数字货币，还有相当长的路程。
（原题为《圆桌丨钟伟 王永利 彭文生：Libra真的要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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