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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特区霍尔果斯

澎湃新闻 2018-07-25 08:35 大字

霍尔果斯,这个名字听上去就很遥远,像是独栖天际的异域。

它位于新疆西北端,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下辖县级市,与哈萨克斯坦仅隔一条河,距离哈国原首都阿拉木图378公里。如果从三四千公里外的北上广出发,至少要转两次不同的交通工具、花上一个白天才能抵达,时差近三小时。

夏天的霍尔果斯,早上六点天亮,晚上10点半日落,11点才完全天黑。漫长的白昼,总给人一种“时间用不完”的错觉,生活在经年累月里形成了安逸的节奏。

霍尔果斯的一天是从上午10点开始的。10点开始工作的生意人已算得上勤快了,毕竟一半的店铺还没开门。街上行人寥寥落落,走路不慌不忙,市区限速四十,汽车开得跟电瓶车一样慢。

令内地人更不适应的是,这座城市没有4G,没有互联网叫车和外卖,没有电影院,街面上看不到报刊。常住人口只有8.7万,面积1908平方公里,市区只有6.8平方公里,包含一条主干道、六七条支路,步行一两小时就能逛完。

这一切都很难跟一个设立8年的经济特区联想在一起。为了招商引资,地方出台一系列大力度的优惠政策,没想到招来上万家“空壳公司”。

今年政策收紧后,很多投机者和公司抽身撤离,抛下这个仍欠发达的偏远特区,回到了北上广深。喧嚣过后,霍尔果斯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注册经济:一窝蜂来,一窝蜂走

陈月是其中一位撤离者,在霍尔果斯只待了六个月。

“霍尔果斯到北上广招商,一开始我们都不相信。”她是北京一家财务公司的职工,2015年10月,霍尔果斯在北京举办招商推介会,在她印象中,当时没有多少人愿意去那里发展投资。

但有家电影公司去了,就是去年票房高升的《战狼2》出品方。这部电影有3家以“霍尔果斯”开头的出品公司,都是2015年北京招商会之后不久注册的。

“主要就是《战狼2》给炒起来了。”陈月说,去年是霍尔果斯注册公司最火爆的时候,全国很多地方的财务公司都去了人。陈悦公司的一些客户也想去霍尔果斯,公司决定调人过去开展业务,但又远又陌生,大家都不想去,只有陈月愿意。去年国庆一过,她就带着内地的客户资源来到霍尔果斯,租了个办公室,雇了三个员工,开始干了起来。

行政服务中心对面一栋住宅楼里,至少有几十家代理注册的财税公司办公,有些没有挂牌。

去年火爆到什么程度呢?陈月天天跑行政服务中心,大清早七八点就去排队,队伍从大厅内一直排到马路边。工商营业执照注册登记用纸几度告急,不得不打电话向其他市工商局借纸。全市的宾馆、饭店基本爆满,写字楼供不应求,一个小办公室能注册几十家甚至几百家公司。

霍尔果斯某财税代理公司的九成客户都是影视传媒广告公司。

伊犁州统计局数据显示,2015年末,霍尔果斯市注册企业859户,2016年注册企业2490户,2017年1-9月注册企业超过8500户,新增企业大规模爆发式增长。但实体企业仅占2%,98%以上都是没有实地经营的注册型企业,主要集中在广告影视传媒、股权投资、电子科技等经营地点不受地域限制的轻资产类企业。

霍尔果斯一家财税公司的广告,打到了伊宁机场。

这些“空壳公司”的注册、税收、账目处理等业务都交由财务公司代理,因此催生了大量的代理服务商。

去年冬天早晨在行政服务大厅的排队长龙。 受访者供图

“菜市场卖菜的,货场扛包的,都开代理公司了,一窝蜂。”一家财务公司老板马涛说。他是会计出身,伊犁汉族人,在霍尔果斯待了十几年,是当地最早做财税代理的人。据他所知,十年前,霍尔果斯只有两家财务公司,而去年巅峰时期,全市大概有四五百家,大部分集中注册于2017年。

2010年,霍尔果斯与喀什被批准设立经济特区。2011年,国务院出台“五免”税收优惠政策。2012年,新疆出台“五减半”的税收再优惠政策。2014年,霍尔果斯挂牌建市。

马涛说,虽然“五免五减半”的税收优惠政策出台五六年了,但西部发展较慢,前几年反响平平,近三年政府开始大力推广。

相伴而来的是,众人蜂拥而上,鱼目混杂,管理、配套跟不上发展速度,造成“一址多照”、逃税避税、会计信息造假、洗钱等乱象。

去年下半年,新疆广电局暂停办理影视行政审批许可事项。“有人想把广电证转出去,50万,一问,不能转让,不就等于废了吗?”陈月说。

今年年初,霍尔果斯暂停了增值税返还和个人所得税优惠两项地方性政策。4月,要求企业注册“一址一照”、实体办公,并有2118家企业被要求税务自查。实体办公意味着要有实际经营地址,且根据公司业务量大小,要匹配相应的工作人员数量。马涛获得的内部消息称,新文件正在审批中,规定最低标准是面积30-50平米,人员4-5名。

酒店标语

一位房产中介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一址一照”的要求出来后,大家开始“疯抢”注册地址,连宾馆酒店都被用来注册了,但“酒店光给注册地址,不能办公”。

注册成本一下涨了二十倍。原来注册及财税代办整套服务费不超过1万元,马涛现在的报价是:工商注册3965元,税控设备等6500元,税收优惠策划2万元,注册地址4万元,人员外包12万/人/年,代理费3.6万元/年,还不包括办公设备。

很多小企业都关停了,因为省下的税与成本相比不划算。马涛说,经过整顿,一半的财务公司都撤走了。

但要想全身而退没那么简单。陈月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享受企业所得税免税备案的企业,十年之内不能注销,注销要查账,如发现母公司转移利润等问题,则要求补税,“金融公司全额补税”,可能一年半载甚至两三年都注销不了。

“好多财务公司都是赔钱走的。”陈月哀叹连连,“我们公司还有两个人在那儿撑着呢,赔钱,都在赔钱。”她本来打算今年使劲儿往那儿介绍客户,前期投入了十几万,结果还没挣回本钱来,就变天了。

回到北京后,陈月不再向客户推荐霍尔果斯了,“有个人非得来我们都不让来。”

从戈壁滩到经济特区

在蒙古语中,霍尔果斯意为“骆驼经过的地方”,在哈萨克语中,则意为“积累财富的地方”。

一千多年前,霍尔果斯是古丝绸之路北道上的重要驿站。古老的驼铃声早已消弭,如今风中飘荡着的是火车的轰鸣。霍尔果斯作为新疆口岸之首,是中国距离中亚、西亚乃至欧洲最近、最便捷的窗口。

1983年,作为我国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对外开放的陆路口岸,霍尔果斯口岸恢复通关。1992年,经国务院批准筹建边民互市。这个消息跨越四千多公里,传到了一位温州女人的耳朵里。

谢芳华初中毕业,十六七岁就跟着哥哥姐姐出来打拼,做裁缝,开印刷厂。“温州人讲究脸面,出来了,就一定要干一番事业。”当时,她那个村几乎有一半人都在乌鲁木齐开厂。听老乡说,霍尔果斯有个边民互市贸易市场,有商机可图,她决定去闯一闯。

1993年3月,24岁的谢芳华把4岁的儿子留在家里,与丈夫揣着2万现金,从温州坐大巴到上海,从上海坐火车到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再坐汽车,辗转七八天,终于来到“五六月还在下雪”的霍尔果斯。

每天晚上11点,边防部队还在训练,从墙内传出雄浑的喊声。

“以前这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戈壁滩。”谢芳华回忆,霍尔果斯当时只是一个口岸,一条亚欧路是口岸唯一的道路,只有海关、边防和互市市场等少数几栋平房,居民很少,基本没有房子出租。

她和丈夫先住在别人的卡车车库里,一个泥巴房,床是用砖头垒的,灶头也是自己砌的,没有暖气,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冬天就靠烧炉子撑过,这样艰苦地住了两年。

口岸没有大的菜市场,只有鸡蛋和几样蔬菜,肉类和日用品要到6公里外的62团去买,坐马车,走土路,来回一个多小时。想吃条新鲜的鱼,都要到28公里外的清水河镇上去买。交通不便,通讯也落后,没有电话,只能发电报。

对于刚经历解体、轻工业匮乏的哈萨克斯坦来说,中国的服装百货极具吸引力。谢芳华便从乌鲁木齐工厂采购服装鞋帽,大巴车在戈壁滩上走三四天运到霍尔果斯,拿到大铁硼搭建而成的边民互市区摆摊售卖。

刚开始半年,“他们(哈萨克斯坦人)没钱买,我们也不愿意把钱掏给他们”,就采用以物换物的方式交易,换来的哈国望远镜和刀具,再转手卖给朋友。哈萨克斯坦人入市只能停留一天,“早上过来,货装完,付钱给翻译,就走了。”

谢芳华说,1993年霍尔果斯的黑市汇率1美元兑换10.8元人民币。当时无法汇款,都用美元现金交易,每天卖的钱绑在腰上带回来。1996年,小姑子背着挎包,绑着9万块现金,坐大巴车到乌鲁木齐进货,中途上厕所时遭遇了抢劫。

谢芳华印象中,直到1998年霍尔果斯才有了第一家银行,2003年盖起了第一栋6层高的住宅楼,2006年才出现11层的小高层,2013年开始集中开发建设,扩马路,盖高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发展。

上世纪90年代在口岸做生意几乎稳赚不赔,短短四五年,谢芳华已经挣了几十万。

1998年,谢芳华的搭档去了哈萨克斯坦,他们通过边民互市直接运到阿拉木图卖给当地客户,跳过哈萨克斯坦中间商。十年后,越来越多内地厂家也跳过中间商,直接卖给哈萨克斯坦客户,彼时谢芳华已在国际物流业干得风生水起。

随着中哈外贸日渐繁盛,货多车少,常常出现“货发不出去”的情况。2004年,谢芳华开始做国际物流,先运自己的货,后面收别人的货,运到中亚五国、俄罗斯和欧洲各地。那是她生意最好的时期。“哈萨克斯坦那边经济好了,我们就生意好。”

合作中心外的中亚五国小商品市场,与当年的边民互市摊位有点类似。

2014年来到霍尔果斯、同样做国际物流的温州人马建旺生意最好是在去年,挣了100多万。“去年订单多,全中国送莫斯科的货都经过霍尔果斯口岸出口。”这些年经他运输,到中哈边境合作中心的货有2000个车,到国外的有200个车,大多是广州、义乌的货卖给哈萨克斯坦人。

据统计,2017年中哈两国双边贸易额达到180亿美元,同比增长将近40%;2017年霍尔果斯海关监管进出口货运量近2900万吨,并且还在不断增长。

去年,马建旺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经常忙到“早饭没时间吃”,下午三四点吃午饭,晚上12点吃晚饭,凌晨三五点才睡觉,早上9点就得起来,因为“内地(客户)六七点就起床,给你打电话”。今年订单降了三分之一,生意“稳稳当当”,他终于可以每天睡6个小时的觉了。

2012年底,中哈边界的铁路轨道连接,大大缩短了运输时间。如今,每月大约有65辆载有容量为6200标准箱货物列车穿过霍尔果斯口岸。谢芳华说,目前从霍尔果斯到阿拉木图只需一天,到莫斯科两三天,“荷兰的货运过来也就12-15天。”

谢芳华一头浅黄色蓬松短发,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吊带牛仔裤,丝毫看不出年近五十。她倒是想退休了,把业务繁忙的物流公司交给爱人打理,去年跟朋友在中哈边境合作中心开了一家免税店,卖比利时进口啤酒。

合作中心:“商户比游客多”

中哈国际边境合作中心是往来客商和游客的必到之处,这是一个免税购物区,相当于深圳的中英街。

2005年中哈两国签署协定,共同建设中哈霍尔果斯国际边境合作中心,总面积5.28平方公里,其中中方区3.43平方公里,哈方区1.85平方公里,这是世界首个目前也是唯一一个跨境自由贸易区。

在这个自由贸易区内,中方、哈方、第三国人员(目前中哈两国对上百个国家免签证),无需签证即可凭护照或出入境通行证等有效证件出入。可用微信、支付宝、刷卡购物,也可现金交易,人民币、坚戈(哈方货币)、美元均可通用,兑换便捷。

自2012年正式闭关运营至今,已有总投资超过300亿元的30个重点项目进入中方区,近5000家商户入驻。

这里汇集了世界各地的商品,法国香水、瑞士手表、古巴雪茄、韩国面膜、波斯地毯、俄罗斯套娃、格鲁吉亚红酒,斯里兰卡红茶、土耳其丝巾、巴基斯坦铜器……还有中亚五国的巧克力、饼干等食品。

27岁的林希是一家进口食品店的老板娘,十来平的店面,鳞次栉比地摆放着烟酒、糖果、饼干等进口商品,以及香皂、香薰、精油等伊犁特色工艺品。这样的店在合作中心并不少见,没有太大竞争力,好在位置优越,在人流量较大的黄金口岸商贸城入口处。

“我们没赶上好时候。”林希重复了几遍。她说,前两年合作中心的生意很火爆,只要开店摆上东西,不管摆什么,都能挣钱。“现在就不行了,一天到晚没啥人。”

六月中旬,下午7点半合作中心出关通道。

去年进区要排队,现在人零零散散,只需开两个通道,16点以后只开放一个通道。林希形容每天的状态是:一觉睡醒十点了,十点多踢踏踢踏进来,上午闲得扯淡,下午招待几批客人,六点多就下班了,有时候一天的营业时间都不到8小时。下班出关路上的人流基本都是商户,“商户比游客多”。

一方面是哈萨克斯坦形势不佳,过来的人少了,另一方面,今年内地人也少了。

6月14日下午,义乌国际商贸城冷清无人。

林希是甘肃人,原来在苏州打了几年工,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一位土生土长的新疆汉族人。2015年,合作中心的义乌国际商贸城即将开业,广告打得“凶猛”,林希夫妇听了广告,“奔着挣钱”来到霍尔果斯,“来了以后就坑爹了。”

义乌国际商贸城生意冷清,商家都在打牌下棋或坐着发呆。

义乌国际商贸城位置偏远,距离联检大楼入关口六七公里,需要坐公交车过去,再加上当时坚戈贬值,哈方闭关一个月,生意非常惨淡。夫妇俩都没有做生意的经验,从别人手里高价转过来一间店铺,一会儿卖这个,一会儿卖那个,都没做起来。最后老本快耗光了,不得不关了店,去上班。

直到今年4月他们攒够了钱,才回到合作中心重新开了这间进口食品小店,房租加转让费将近20万。据媒体报道,合作中心热门地带的商铺年租金高达1万/平方米,而处于黄金位置的烟酒免税店,年租金更是高达40万。“这地方炒得比较凶。” 林希低声说。

霍尔果斯市区一栋在建大楼预售。

林希不知道合作中心的人流量是否能支撑起这么多的商家。尚不包括即将开业和在建的,目前合作中心已营业的商贸城就有十几栋,且形式类似,商品同质化。今年6月中旬,记者走访义乌国际商贸城,发现约一半的商铺空置或者未正常营业;而位置最好、经营最成熟的中科、黄金口岸两栋商贸城,也有不少商铺处于闲置、转让的状态。除了下午热闹两三个小时,大半时间比较冷清。

义乌国际商贸城有整排整排的空置商铺。

“很多店都关门了,想把店铺过掉,没人要。有资金的,把店铺一撂,门一锁,人走了,去别的地方投资。没钱的人,就在这儿吊着呗!”一位本地维吾尔族人巴图尔说。

哈萨克斯坦人主要讲哈语和俄语,因为语言不通,林希只能做针对国内游客的进口生意,其中香烟和白酒属于出口转内销。“像皮草来来回回挣的就是那个(出口)退税的钱,天天带出去再带进来。”

中方入区人员每人每天可一次性携带8000元人民币的免税商品出区,但最多带两条烟或两瓶酒,且烟和酒不能同时携带,购买时需要刷身份证。

但总有一些人有办法突破限制。林希见过有人买了几条烟,再买件衣服裹在里面,瞒天过海带出去。

聚集在合作中心联检大楼外的骆驼队。

在合作中心外,整天守着一帮商贩和小货车,当地称他们为“骆驼队”,做得好一年也能赚上八到十万。他们每天雇佣一些大爷大妈带货出关,一次10-20元。靠“蚂蚁搬家”的方式积少成多,乃至装满一车,再运到其他地方去卖,差价利润丰厚。

例如一条大中华烟在合作中心卖一百多,外面可以卖到五百块。62团一位超市老板告诉记者,他卖的格鲁吉亚红酒从合作中心进货,免税店进价一瓶二十多元,他进价五六十元,再花二十包装一下,就可以卖到三百多。

“有人给我送货,他们有办法,各有各的渠道。”超市老板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把货拿出来。”

本地居民:一边种地,一边做生意

林希和丈夫每天下班都会带些烟酒出关,通过做微商卖给外面的人。他们想在霍尔果斯长期定居,市区房价五六千,目前他们还买不起,租住在62团。

因为房租便宜、生活便利,很多在市区工作的外地人都会选择住在62团。江苏是新疆的支边大省,62团的居民有很多江苏人,在当地生活了几十年,说话和打扮都变得像维吾尔族人了。

目前,霍尔果斯下辖1个口岸、1个民族乡、1个国营农牧场、2个生产建设兵团。其中,62团离口岸(市区)最近,属于县团级,有12个连,一个连四五百户。2012年建成通车的霍尔果斯火车站与62团相隔不到1公里。

林希说:“这里的人过得比较安逸。”她丈夫在旁边补充道:“很多人没有追求,因为饿不死,家家户户都有地。”夏天种地,冬天收完庄稼就没事了,“天天玩”。

霍尔果斯本地人原来都是农民,随着口岸的发展,越来越多人到市区就业创业,开店开公司,当保安当司机,或者在政府单位和企业上班。

“新疆人没几个开公司的,都是内地人在开公司。”56岁的黑车司机巴图尔戴着墨镜,双手离开方向盘,挥舞着说道:“前两年我们在这儿跑私家车,哎哟,那真正挣钱!人家不在乎那两个钱,说哪个地方好玩,我们拉上去,随便转,转几圈就赚几百块回来了。”

巴图尔是土生土长的62团维吾尔族人,皮肤黝黑,笑声爽朗,能言善道,普通话说得很溜。

1978年他开始在团部工作,每个月拿二三十块。1983年,霍尔果斯恢复开放,开始承包土地,不再发工资,种出来的东西可以卖了,但要卖给团部,不能私自贩卖,抓到要收走。

巴图尔说,62团每个职工有二十亩地,收成后交给团部,由团部统一卖给内地老板,赚赔全看天气和行情。这几年天气不大好,早早下冰雹,水果、棉花一砸,全是坑。去年的葡萄被霜打了,卖不出去,5毛钱一公斤没人要,都掉在地里头了,“辛辛苦苦一年白干了”。

等到了退休年龄,地就会被收回去,每月可以领退休金,像巴图尔退休后每月能领到4000元。巴图尔的妻子已经退休了,他的二十亩地还在种玉米,平时只需浇水,一年收个几万块,闲时就去拉黑车。去年游客多,拉一天能挣四五百,现在少了一半。

上世纪八十年代,巴图尔到内地卖干果,北上广都去过。后来设立了边民互市,他也去做了点小生意,哈萨克斯坦人贩卖走私货,他拉出来转手卖掉,1公斤羚羊角可以挣100来块,“来钱快,风险大。”

2009年,巴图尔开始正儿八经地做中哈贸易,“内地老板给我们送过来,10公斤一箱的橘子才给我们30块钱,我们到哈方卖100多块。”生意好时,一个月能挣一二十万。直到去年,因为一些原因,不让干了。

他没攒下多少钱。以前做出口贸易,每年光是请客送礼,就要花十来万,“你不打点你能送得出去货吗?”

他有个女儿在上大学,读海关专业,学哈方语言。为了以后“在婆家那儿有点面子,不会被瞧不起”,他给女儿买了房买了车。他自己也买了一套房,家里还建了一栋平房,有个两亩地的院子,“啥树都有”,冬天楼房有暖气,夏天就搬到平房避暑。过两年他想把平房卖掉,给女儿买一套别墅。

去与留

5月,陈月离开霍尔果斯,要到伊宁市赶飞机,近100公里,打车两百块,来回三小时。因为后期公司效益不好,打车不给报销,她便找了拼车。司机是一个维吾尔族青年,事先谈好一人50元,后来他没拉到其他乘客,也没涨价,还是收五十。青年说:“我知道你赶飞机,要不然我说什么都不拉了。”陈月听了很触动,也不好意思,最后下车时多给了30元过桥费。

“我很喜欢霍尔果斯,节奏慢,空气好,人朴实,我在那里遇到的所有人和景都是很美好的。”陈月用一种怀念似的语气说道。

她喜欢那里的馕、拌面和大盘鸡,她爱吃的那家手抓饭店,师傅每天只做中午一顿,卖完即止,下午4点准时下班。

“以前我都不知道霍尔果斯是个城市。”她去过周边几个景点,图开沙漠、熏衣草基地、赛里木湖,“特别美,跟仙境似的。”她觉得霍尔果斯地大物博,可以发展旅游业,也可以种草药,做农牧业产品加工。哈萨克族多牧民,一般在山里边,所以那里的牛羊肉既便宜又好吃,牛肉二十块一斤,比伊犁便宜十块,比内地便宜二三十。她想不明白,实体有的是发展商机,为什么“非得投机倒把去整这个(空壳公司)”?

但她也知道,有的实体在这里干不下去。她认识两位开发商,楼房盖了一半,资金链断了,“虽说楼房贵,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人去买。”

合作中心内正在建设一个新跨境金融小镇,今年上半年停工了。

6月中旬,澎湃新闻记者走访霍尔果斯市区内近二十个工地,大半都停工了。谢芳华和马涛说,停工也是因为资金问题。

霍尔果斯到处是工地。

“工地停了,打工的没活儿干了,好多人背着包走了。”62团一家凉皮店老板娘坐在无人的店里,无精打采地说,去年前年开了很多饭店,但现在好多关门了。陈月说,开饭店也有返利、免税等优惠政策,“但没那么多人,开那么多饭店也没用啊!”

在《南方周末》的报道中,履新8个月的霍尔果斯市长杰恩斯·哈德斯形容这座正在狂飙突进的年轻城市时,3次提到“薄弱”,并用“急于求成”评价它此前的一些做法和状态。谈发展,他9次使用“慢慢”,“慢慢”有了跨境合作区,“慢慢”把企业往实体上引,一间房子注册的几百家企业“慢慢”给你分开,“慢慢”改善营商环境、“慢慢”把事情做成……

谢芳华去年到深圳旅游,“哇,到处都是人”,相比之下,霍尔果斯“落后至少三十年”。

马涛认为,霍尔果斯发展至今,交通已不再成问题,厂家不愿意来,更多是“商业环境不行”。厂子设立在这里,周边没有配件厂家,零配件需要从内地采购,大大增加了生产周期和成本。“假如周边省市和国家经济都比较发达,那去内地沿海城市反而觉得远了。”

二十多年来,谢芳华看着这里人来人去,她对霍尔果斯的未来仍然充满信心。从小不在身边长大的儿子已经在内地结婚生子,她没有回去的打算,出来久了,老家的气候、生活都不太习惯,朋友也少了。反而这里更让她自在,有工作,有朋友,也不孤单。霍尔果斯已成了她的第一个故乡。

晚上十点的步行街。

晚上12点,亚欧路寂静无人。

新建的便民警务站,24小时值班。

霍尔果斯的夜很安静。晚上11点半,刚刚天黑不久,街上已没什么人,店铺大多关门了,只有两栋还亮着的楼。几个哈萨克斯坦的拉货司机在酒店门口喝酒聊天,从装货到海关检验,他们要逗留几天至十几天,才能返回自己的国家。凌晨1点,有个在建大厦还在动工,有人在亚欧路夜跑,有一群公司职员刚吃完饭喝完酒,正晃晃悠悠走路回家。除了这些,霍尔果斯的夜晚便只剩下,便民警务站高频率闪烁的灯,与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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