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拍电影不能成名不能发财 还会成为人生目标么

周黎明 2018-08-09 19:10 大字

【编者按】

周黎明是著名的影评人,也是美国传奇影业中国区高级企划。最近,他出版了影评集《一秒24格》,澎湃新闻获得授权摘录新书的序言《从谎言到真实,不止光影》,本文标题为编者所拟。

时常有年轻人咨询我:“我人生的最大理想就是拍一部(胶片)电影, 我会为之努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该怎么起步?”

我会帮他假设:“如果拍电影不能让你出名,也不能让你发财,更无法方便你交到女朋友,你还会把拍电影当作人生的最高目标么?”

毫无疑问,可以把拍电影当作一份职业,用于养家糊口,成功了也能带来巨大的名利。跟其他职业相比,它还有一种神奇的光环,是一种无形资产。正是这种光环,无意中拔高了电影的地位,让很多年轻人趋之若鹜,甚至到了见树不见林的地步。

假设你出生在150年前,电影就不可能是你的最高理想,因为那时还没有电影。你不妨穿越一下,试试你会做怎样的调整。千万别说你会去发明电影,电影其实不是一个人发明的,是很多人一点点发明的。再假设你是150年后的人,到时有没有电影就很难说了。即便有,彼时的时尚青年大概不会追捧,因为属于古老的东西,只能吸引文化考古学者了。

电影的名利以及其他效应,源自它的受众规模。在19世纪初,写诗是欧洲最流行的文艺表达,拜伦、普希金便是那个时代的大明星。到19世纪中后叶,长篇小说能造就狄更斯那样的畅销作家。诚然,文学艺术的每个领域都有自己的明星,但总体而言,一个时代最流行的文艺形式能催生社会效应和经济效应的最大化。就新科技的发展势头而言,整个21世纪是否依然是电影当道,可能性并不高。电影仅仅能提供视听享受,即便是迪士尼那样的游乐场项目,也只是增加了有限的嗅觉和触觉体验,比如椅子能根据剧情晃动,头顶能喷水、喷出某种气味,银幕上的枪战配上影院全方位的灯光,等等。哪一天虚拟现实的技术彻底成熟了,电影就不再是用来看和听,而是用来全身心体验的了。到那时,电影恐怕也不会再叫做“电影”了。

某年我跟斯皮尔伯格做了一场对话,他说,他非常喜欢拍电影,即便没有高酬劳,他也会乐此不疲。这话初听起来像是外交辞令,但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他小时候就喜欢拿着玩具模型讲故事,后来买了家用摄像机就尝试把这样的故事拍出来。在我看来,他满足了拍电影的两个最基本的要素:一是讲故事的欲望;二是用视觉方式来呈现这个故事。

斯皮尔伯格执导的电影《头号玩家》剧照

讲故事是拍商业片、类型片的必要条件。如果你的主要目的是抒发感情或者抽象思辨,影像很可能不适合你,即便拍出来也会像“诗歌电影”或“论文电影”。蔡明亮的作品其实更适合美术馆,而非电影院。讲故事的冲动人类自古有之,原始人围着篝火就开始分享故事,其中有真有假,真的那派如今反映在贾樟柯等人的作品里;而假的那一派(即幻想)最成功的应属超级英雄片。讲故事从那时开始便包含了某些取悦他人的成分。所以,如果你拍电影的唯一目的是自我表达, 一丝利他因素都没有,或许你不应该拍故事片。

讲故事的技巧是可以学的,而且讲故事的方式有文化差异,每个国家、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偏好。同样一个好故事,叙述者能力不同,讲述效果也就不同。同样三国、水浒的评书,不同人讲出来,精彩程度也就不同。虽说荷马史诗已经彰显出高超的叙事结构,但总体来说,人类说故事的技巧就跟体育项目一样,一直在超越极限。我们经常听到有人说:“没想到故事还能这么讲。”

这句评语通常是给美剧和英剧的,可见这种类型在叙事技巧上已经走到了前沿。

小说和电影都有强烈的叙事元素,但很多经典名著无法拍成电影,原因是它们缺乏视觉元素。电影(以及广义的影像艺术)不仅重叙事, 而且是通过视觉来叙事。你可能会说:“电影是综合艺术,可以包涵文字。”如果一部影片的戏剧信息全是靠角色对话甚至字幕来呈现,相信观众会吐槽,这招最多当作一种实验罢。

如果你擅长讲故事,而且画面感极强,你可能适合拍电影。很多人在饭桌上讲故事,而且是复述他人的故事,讲着讲着便离题了。在座的朋友们出于礼貌,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说实在的,很多电影新人的第一关,就是向电影公司相关人员讲述他们要拍的故事。电影业的项目把关者不会像你的朋友那样有耐心,他们听过无数的故事,你的故事一旦表现出乏味,他们连听完的耐心都没有,更遑论投资你了。

多数影迷或许没有拍电影的梦想,他们只是想提高自己的欣赏能力,甚至连写影评的冲动也没有,干吗要关心拍电影呢?那是因为,影像叙事的技术门槛已经降到很低很低。一百年前,中国的识字率仍然很低,识字写字乃是一种高精尖的技能。如今,会写字恐怕不能当作职业技能写进简历了。同理,二三十年前,能使用影像表达的人非常少,通常是专业训练出来的。如今,任何有手机的人都可以拍视频,因此,我们不知不觉进入了全民拥有影像表达硬件的年代。

几年前,美国有人用苹果手机拍摄了故事片。别提陈可辛那部《三分钟》,虽然确实是用苹果手机拍出来的,但为其辅助的都是昂贵的专业设备。手机未必是拍摄两小时故事片的最佳工具,但它起码证明了影像叙事的技术障碍已经彻底消除。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们已经生活在影像表达跟文字表达同样普及的年代,影像知识的辨识、欣赏和掌握会很快变得跟识字、写字同样重要。

用苹果手机拍摄的电影《橘色》

发展了一百余年的电影故事片为我们设立了一个标准。这个标准,既可以遵循,也可以打破,但不能无视。也许将来某一天,我们平时拍摄的小视频,被转化成为某个巨大作品的砖瓦,而那个用高科技打造的新艺术大厦,完全可能颠覆现有的文艺分类和界定。

但是,技术再裂变,技巧再新奇,最基本的人性不会变,那是任何文学艺术作品的奠基石。

《一秒24格》,周黎明/著,中国工人出版社 2018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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