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离别之思》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十一周 第五天
日本 詹姆斯·梅里尔 《离别之思》
我们今天谈谈美国诗人詹姆斯·梅里尔(James Merrill),看他如何在当代语境下,在他的诗体游记《离别之思》(Prose of Departure, 1986)中把芭蕉的俳句文体发扬光大。梅里尔是他同代作家中最具创造力的诗人之一,曾获普利策奖、博林根诗歌奖(Bollingen Prize for Poetry),并两次获得国家图书奖。他喜欢采用传统的诗歌形式,如十四行诗和十九行诗,诗风诙谐,也多讽刺。《离别之思》有二十页,串起他游踪的,就是穿插其间的一组俳句。
梅里尔非常妥帖地用俳句记述了他的日本之旅。游记由一系列短章组成,每个短章的篇幅为一到两页,其中包括一两首他创作的俳句。芭蕉认为肉体不过是稍纵即逝的美和沉思默想的暂寄之所,梅里尔则完全继承了芭蕉的衣钵。例如,在《一破旧旅行包的见闻》(Records of a Travel-Worn Satchel)的开篇,芭蕉强调了衰枯的皮囊正是他诗思之温床:
在我的这个由一百块骨头和九个孔构成的凡俗皮囊里,有一种东西叫被风吹走的精灵——它也许该有更好的名字——它很像一块极薄的丝绢,稍有风动就裂断,随风飘走。几年前我皮囊里的这东西就开始写诗。事实上,自它开始写诗,它就从没找到过内心的平静,总在各式各样的困惑间纠结——它一会儿想从政,一会儿又要潜心学术——最终因为对诗歌的痴迷,它既没从政,也未治学。
上世纪八十年代,艾滋病肆虐,正是在艾滋病的阴影下梅里尔创作了《离别之思》。因染艾滋病,梅里尔的许多朋友都快不行了;虽未明说,他应该也是病患之一。他的开场小引让人想到芭蕉把人生喻为一次旅程的主题,但带有嘲讽。他和情人即将启程赴日本,这是一场他们筹划已久的旅行。这时他们接到好友保罗的电话——保罗正在明尼苏达州的梅奥诊所接受癌症治疗。梅里尔对这家诊所的描述是像一艘“庞大、复杂,如远洋游轮”,里面大多是老年夫妇。这个小引结尾是两首俳句,也是游记里最早出现的两首俳句:
保罗独自一人,严格地说他还没有开始“航行”。他在等候,等游轮的广播的严厉播报:“送客者请赶紧上岸!”他也许已经感觉到,全部乘客和那帮太过年轻又吊儿郎当的船员所有的活动空间就只有这艘游轮——他们全在一艘船上,心里藏着相同的恐惧,但他们又能看见彼此:
海上,是他们
不修边幅的长者
多为日本人上船,太匆匆
旅行!写下!——他们
蜜月顺风终
梅里尔的表达“非常日语”,甚至像俳句一样使用了一个“剪切词” (cutting word),这里用破折号标记——“写下!”他用英语来写俳句,还采用了日本俳句的韵节。
梅里尔和他的情人还是启程去了日本。没有留下来帮助保罗,他们有些内疚,但这内疚和芭蕉在《一餐风露宿骷髅的见闻》(Records of a Weather-Exposed Skeleton)的开篇所表达的懊悔有所不同——芭蕉见到一个被遗弃的哭泣的小孩,但不得不离开他继续赶路,这让他非常后悔。在接下来的短章里,梅里尔记叙了一个现代却诗意的地方:东京青山灵园。在那里,他们找寻的是现代同性恋小说家三岛由纪夫之坟,而非那些古代诗人之冢。三岛由纪夫据说是“安葬在一条小路上,樱花盛开”。遗憾的是他们没能找到他的坟墓,他们看到的只是在坟地里野餐人们——黄昏里有“几个幽灵在聚会”,听着收音机。
在第三短章,梅里尔描述了一个名为“唐纳德社区”的地方,也就是美国电影家唐纳德·里奇(Donald Richie)生活的社区。里奇从1947年起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他也是数十本书的作者。里奇经常接待外国游客,带着他们游日本;不久前,他还接待了法国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她也是三岛由纪夫的追随者。《离别之思》是献给三岛由纪夫的,如果我们把离别理解为早前离开美国来到日本,离别也是之后离开日本去异地,那么我们就可以把《离别之思》里的诗作视为时间跨度更大的别离诗。
同样,这种别离或告别也可以类似于芭蕉作品中的旅程,某种程度上是对现实生活的告别。梅里尔垂危的朋友保尔的原型是大卫·卡尔斯通(David Kalstone),一位文艺复兴时期和当代诗歌的研究专家。卡尔斯通还有一个研究课题,把梅里尔列为美国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下面是一张他和梅里尔的合影,摄于1972年,地点在希腊:
梅里尔和卡尔斯通在希腊(1972)
1986年6月,卡尔斯通逝世,他的死与艾滋病也有关联;同年12月,梅里尔在《纽约书评》上发表了《离别之思》。然而梅里尔的传记作家兰登·哈默(Langdon Hammer)报道说,卡尔斯通从未在梅奥诊所接受过治疗。相反,梅里尔是通过回忆他自己在梅奥诊所的治疗经历,再结合卡尔斯通的情形,杜撰了“保罗”这一角色。梅里尔和朋友参观了唐纳德·里奇在东京的公寓,发现里奇既是唯美主义者,也是苦行僧:“就两个很小的房间,摆置着实用的壁龛,一切井井有条。他所拥有的就是你所看到的:一些书,还有一些唱片。他一直都不缺情人,但这些情人也是他的朋友,朋友不占空间。现在,晚上他会画画。”再下一个短章里,梅里尔描述自己用创作俳句来排遣忧愁:
保罗在地球的另一边,但坏消息不断传来……我需要某种精神上的逃避,让我可以在一些很坏的情形下能够得到排遣。于是用英文创作俳句就派上了用场:
抬眼他处望
有当地缪斯瞳眸
无神,暗无光
——目光凝滞,音节嘀哒,直到她眨眼,如浪决堤……如果每一次旅行都可以是一个微缩的小道具,那么在这次旅行中,就把我微缩成一束花。我追求的是内心的平静,一如禅宗里的射手,闭上眼也能瞄准箭靶。
唐纳德·里奇陪着他的客人游览京都和大阪,在那里他们观看了一场人形净琉璃木偶表演,是为爱殉情的悲剧。女主角拒绝放弃她的爱而被斩首,她的头被放进一个匣子,并送到河的对岸——正是这条河把她和他的心上人隔开——她的心上人收到匣子就自尽了。在俳句中,梅里尔预见了保罗的死,并想象自己坐在船上把他的骨灰撒入河里:
永别了保罗
倾你骨灰入峡湾
小匣子,如墨
梅里尔通过sound一词(既可指峡湾,也有声音的意思)巧妙地将现实和诗意串在了一起:梅里尔和他的同伴将在长岛峡湾(Long Island Sound)撒下保罗的骨灰,但他也以俳句的静默无声留下他们倾撒保罗骨灰的记忆。
与芭蕉的游记一样,梅里尔在《离别之思》看似是亲临其境的叙述,实则为他回国后才开始的创作(或至少是他回国后才写完的)。1988年出版的《里面的房间》(The Inner Room)里也写到了大卫·卡尔斯通的死。这本书里也收录了《离别之思》。《里面的房间》书中的倒数第二首诗写了倾撒骨灰的场景,描述的应该是真实场景,而不像之前卡尔斯通在世时对其死后的想象:“彼得攥浮标,/我倾匣子于波下,/万事随浪漂。”《里面的房间》以一首短诗结尾,诗中一滴水“被一阵极风吹成/六角冰雪花”——雪花,很快融化,变成“鸟的一瞥,一片银杏叶,或者由铅成金”。
在梅里尔和芭蕉的诗里,过去的存在是一个永恒的主题——通过对死亡的书写,过去成了记忆和欲望的焦点。在《里面的房间》,还有一首题为《死去的中心》(Dead Center)的十九行诗(就是《离别之思》的前一篇),它确实是整部选集的中心篇目。这首诗是这样开始的:
今夜我凝神自省
提笔,以代码发送波纹的心事
并记下这黑水如何焚烧旧时的星星
诗人的沉思带他回到过去:
要不干脆就回奶奶家吧!我年已整十
尘飞舞,看不见路上我父母的敞篷车
坠下——我的笔,还有冥想中的亲情
在《死去的中心》的结尾,我们读到重症室里的那个人已经呼吸困难——也许是大卫·卡尔斯通,也许是保罗,也可能是梅里尔自己——然后笔锋一转,又回到了开始:
喘息!O,氧气,O,救星
这是什么先兆?谁能告知
请记下这黑水如何焚烧旧时的星星纵跃,记忆,超级马术师,
穿过重重火圈,绕场负重行
冥想之外,落笔有情
记下这黑水,去焚烧旧时的星星
记忆跳回了过去,这在很多程度上呼应了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回忆录《说吧,记忆》(Speak, Memory)。十九行诗的结尾与开头一节相同,但有一个看似细小,却极为关键的不同:末句行间多了一个逗号——原本的陈述性的声明,一变而为诗意的指令。就这样,虽然芭蕉病弱的身躯及其生活的时代消失已久,日本前现代文学依然存在,给诗人和读者以灵感与挑战:
记下这黑水,去焚烧旧时的星星。(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新闻推荐
随着低风险地区电影院陆续打开大门,不少经典电影将重新与观众见面,其中不乏《哈利波特与魔法石》这样的影片。该片经过4K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