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从院线到网播 《灰烬重生》与李霄峰的十年
6月25日端午节,原本是一个小的电影档期,但疫情之下影院并未复工。电影《灰烬重生》仍然选择了在这个通常意义上的档期上映,只不过放映平台是优酷,并且针对普通用户采用“付费点播”的方式,前6分钟免费,而vip用户可以免费观看。
上线优酷之前,《灰烬重生》曾入围釜山、金马、平遥、塔林黑夜、瑞典哥德堡等多个电影节进行展映。影片有多个版本,当前上线的版本时长为96分钟,电影节版本为114分钟。
导演李霄峰将镜头对准上世纪90年代,中国经济和社会极速转型的时期,大学生王栋(罗晋饰)和工人徐峰(辛鹏饰)是一对笔友,他们决定以“交换杀人”的方式摆脱各自当前的困境,十年后已经天壤之别的两人不得不同时面对命运的审判,刑警陈维坤(聂远饰)追踪十年最终破案。
这不是第一部在互联网视频平台上线的“院转网”影片。早在春节期间就有《囧妈》上线西瓜视频,5月份《春潮》又借着北京电影节线上影展的时机上线爱奇艺。但在长达半年之久的影院静默期之中,每一次新片上线都会令压抑已久的影迷感到小小振奋。《灰烬重生》也不例外,因处女作《少女哪吒》而为人熟知的导演李霄峰也带来了更高的期待值。
从2010年入围上海电影节创投,到2016年拍摄完成,再到2020年线上发行,这部独立制作的电影一路经历了中国电影行业和市场的十年起伏,其线下发行之路也颇为曲折。疫情来袭,迟迟没有退去的迹象,市场再次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线下转线上就成为为数不多的选项,但恰逢其时做出抉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什么土壤,开什么花”
《灰烬重生》的类型元素很明显,犯罪、悬疑、爱情,也有人将其概括为“中国新黑色电影”。但是李霄峰并不愿意将电影框在某几个形容词下,“我对‘类型’这个东西一直是有疑虑的。”在最初创作的时候,他并没有有意识地去做一部充满类型元素的电影,而是“什么土壤,开什么花”。
他认为,成熟的电影类型总是跟一个国家的历史文化背景有关,如果用西方电影体系下的标准去评判国产电影则未必准确。
有一次,李霄峰在西班牙参加映后交流活动, 主持人问影片是不是在模仿希区柯克的《火车怪客》,他说:“是这样的,不光你们西方有交换杀人的故事,我们中国也有。”
在釜山,有观众很喜欢王栋,问最后警察为什么要抓他。这是一个不择手段追求极端浪漫爱情的角色。他的回答是:“如果不被抓,那可能就是美国电影。”
《灰烬重生》的故事创意来源于一个真实案件。李霄峰从自己的警察朋友陈维坤那里听说了这个案件,发现现实中“交换杀人”的双方社会关系上互无关联,给刑侦工作带来极大阻碍,最终破案也许就是偶然,对正义的坚持也就显得尤为可贵。影片中一个警察跟两个罪犯的十年角力正是基于此案。李霄峰还把自己这位好朋友的名字给了聂远所扮演的警察,让这个正义的角色代表一股不随波逐流的力量,持久地审视时代和人心的变化。
李霄峰认为这是一个建立在社会变迁和人心变幻的基础上的故事,“90年代”是这个故事诞生的土壤。古老的“笔友”书信往来、托尔斯泰的《复活》、罗中立的《父亲》、大学校园里风靡的交谊舞,还有电影院的木质连排座椅——但这些只是90年代的“面子”,而非“里子”。
在他看来,中国整个改革开放的加速就是在90年代,物质上极大丰富,理想主义式微,《灰烬重生》故事的背景就是“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经济的迅猛发展第一次令“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在人与人之间逐渐占据上风。
于是,小镇青年王栋才在身世不凡的“情敌”杜国金(黄觉饰)前自惭形秽,原本是要一砖头拍下的,在对方甩过来一摞钞票之后竟然说出了“对不起”,随后仓皇逃走。但仅此不足以令他起杀心。当他走进杜国金的山中别墅,在楼梯上就看到繁复精致的西式壁纸,一抬头罗中立的《父亲》正在眼前,从不远处虚掩的房门望过去,是阳台上一个手托西红柿的裸女背影,然而再一转脸,傲慢的杜国金只画了一只西红柿。当杜国金向他普及避孕套发明的伟大之处,他也许想到自己心爱的女孩正是在这个别墅里丢掉了第一次。
李霄峰的解读中,“王栋被自己上升的欲望毁灭,这个欲望包含了很深的难以名状的感情,被阶级和现代生活深深羞辱过又抬起头渴望拥有的感情。”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屈辱是这个人物悲剧的源头。
“(我想)从中国高速发展的物质社会出发,看一看这给我们的精神世界带来了怎样的变化,还有没有善和恶、 对和错,还有没有‘非如此不可’的选择而不是‘怎么选择都可以’?”
联合制片人甘甜参与了整个项目的开发。在她看来,这个故事持守了中国人最古老的一些东西。“它讲了真善与罪恶的斗争,讲了对于浪漫的爱情的追求,不管外在的故事如何变化,它的底色是不会变的。”
十年之后,落魄的徐峰找到家庭美满、事业有成的王栋,想说服对方一起自首。然而王栋执迷不悟,把徐峰也杀了。因托尔斯泰《复活》而结成笔友的两人,王栋念念不忘的是“马斯洛娃为什么会爱上聂赫留朵夫?因为聂赫留朵夫有权有势”,而徐峰则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复活的灵魂”。
“老有观众问我,徐峰为什么十年之后要回去找王栋?他是因为嫉妒王栋的生活,有车有房,有钱有孩子老婆?我认真讲,我真是挺崩溃的。”在李霄峰的故事里,徐峰是一个善良的人,他的选择与金钱无关。“我记得托尔斯泰说过,善良如果有原因,就不是善良,善良如果有结果,也不是善良。”
他认为,电影没有标准答案,最吸引人的地方永远是未知的,而最好的电影永远是在描绘人的心灵图景。
面对观众的追问他有一点无奈,但后来还是对徐峰后十年的生活状态进行了补拍。“是我们的总制片人马媛媛提出来要补拍这一段,她帮了我很多。她说你是不是应该主动把自己想表达的拍出来,而不应该让观众老是猜。”李霄峰说,“我觉得这是我的一个进步,不再像以前那样‘你爱看不看’。《灰烬重生》比原来的《追·踪》要好。”
线下发行,被疫情按下暂停键
《灰烬重生》最初的名字是《追·踪》,直到上线之前才改。据联合制片人甘甜介绍,改名是宣传团队的建议,因为原来的名字听起来对互联网用户不够有吸引力。
事实上,从《追·踪》到《灰烬重生》,这个项目经历的不仅仅是改名。《灰烬重生》最初是从2010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创投走出的原创剧本项目。《追·踪》还带有最初稿剧本中故事的痕迹,那原本是一个讲述警察弟弟追踪罪犯哥哥的故事,后来几经调整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总制片人马媛媛看中了“交换杀人”的创意,这在当前的国产电影市场上很少见。她介绍说,这部影片在2016年顺利完成拍摄,但后期制作和发行则经历了一些曲折。影片有多个版本,大概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在剪辑上,后来还经历了补拍。
“期间我们是小范围放映过的,观众似乎不太明白徐峰为什么最后要去找王栋。跟王栋不一样,他差不多是废了的。而且这个案子好像十年了也一直没有破。”马媛媛介绍说,“后来我提出一个诉求,要补拍一段戏,就是徐峰交换杀人之后十年间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跟导演说,到时候出来市场反馈怎样我们是没有办法控制的,但是我们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做到最好。”
2018年5月《灰烬重生》开始补拍,然后再度进入漫长的后期制作过程,差不多又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补拍的内容最终被加入了优酷上映的这个版本里。
影片原本计划在2019的暑期上映,但是寻求发行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制片人马媛媛从市场角度出发,意识到影片带有强烈的文艺气质和导演个人风格,但在当前的市场形势下,这些特质就成了发行方需要反复衡量的因素。
马媛媛告诉界面文娱,影片原计划在2019年暑期上映,但是后来有意向的发行方几经变化,档期也一调再调。“跟更大众的商业片相比,我们还是很小众,而且片子本身在审美上也是有门槛的。我们有接触业内的几家大的发行公司,他们会更倾向于跟更大众的商业片合作。”
根据猫眼专业版显示,2019年中国电影暑期档(2019.6.1-2019.8.31)累计总票房高达176.4亿,其中《哪吒之魔童降世》以46.8亿人民币高居票房冠军之位。从2019年暑期档票房top 10的数据上我们可以看出,当年在暑期档进行厮杀的基本全部都是类型明确、制作精良的商业大片,只有《千与千寻》一部是接着经典重映杀进榜单的小清新。
除票房数据上的繁荣之外,这个暑期档的不同寻常还在于迎来了一个又一个的撤档、改档震荡波,《八佰》、《小小的愿望》、《少年的你》等被市场给予厚望的影片纷纷声明无法按原计划上映。与此同时, 刚刚经历了税务风波的电影行业也正迎来一轮公司关闭潮。这个档期留给《灰烬重生》的空间并不大。
“我们也了解到,在当时的市场状况下,发行公司所面临的压力也比较大。”马媛媛说,“我们接触的这几家都还是在追求传统意义上的商业片,更看重大卡司、类型等,特别是类型,例如动作、喜剧、科幻、爱情等大众类型,还有就是在大的电影节获了大奖的片子,因为有宣传点,这样它的触达和转化都相对成本比较低的。”
据马媛媛介绍,尽管发行公司总体趋于保守,但《灰烬重生》还是在最大程度上做了商业化的努力,例如剪一个更短、节奏更紧凑的版本。另一个影响因素是影片的宣发预算。《灰烬重生》谋求线下发行的最大预算是七八百万,但这个体量仍然排不到发行公司的优先级。“也有朋友推荐了专门做文艺片发行的艺联院线,我们也认真做了研究,但是感觉当前艺联还是无法满足我们的需求。”
几轮谈下来,《灰烬重生》终于在2019年底的时候确定了发行方为阿里的淘票票团队和另外一家发行公司,档期调整为2020年的三四月份。就在这个当口,疫情来了,一切被强制按下暂停键。
恰逢其时,选择“院转网”
疫情成为2020年最大的黑天鹅,原本就在动荡之中的中国电影市场因此而充满巨大的不确定性。到底是继续坚持走线下,还是转战线上?在疫情期间,这成了被强制暂停的电影公司们所面临的首要选择。
马媛媛表示,《灰烬重生》作出“院转网”的决定并不算很艰难,早在春节期间导演就问过她的意见。
“我认真思考后说,我觉得从大屏到小屏可能是未来的一个趋势,而且是一定会发生的。随着技术的变革、新的观影人群生活方式改变,很多人会选择在家里看电影。再加上疫情的双重叠加,一定会有很多片子会考虑转线上。再加上互联网渠道更加友好,成本也低。”
最终的决定是整个主创团队共同作出的。他们判断,疫情不会很快过去,即便等到影院重开也会有很多片子排起长队,对于《灰烬重生》这个体量的片子来说可能就更难。综合分析下来,迅速“院转网”是一个最明智的选择。马媛媛说,“所以我主动给阿里的朋友打电话,建议我们的片子赶紧转线上。”
4月份,《灰烬重生》最终确定转至线上发行,很快跟优酷沟通好端午节的档期,并制定了整套宣发方案。
甘甜则从另一个角度看到这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我们正好在这个被迫思考的时间点上线了,我觉得是恰如其分的。”
她认为,正是因为在疫情的环境下,整个世界被撕裂了,疫情造成的社会的巨大变化会倒逼着人们去思考一些平常不会思考的问题。“我甚至觉得说,如果没有疫情,或者在一个经济高度繁荣的环境下,关注我们电影的人可能没有今天这个时间点这么多。”
“我和霄峰也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而且从制片的角度来看,一个作品以什么样的样态进入市场,也是要看大环境的。这一点非常重要,一定要不断观察不断变化的时代。不仅仅是表层,还要看到更深层的人的思想变化和社会结构变化。”甘甜说,“我一直认为,电影工作者其实是社会工作者。”
李霄峰最一开始是反对的,但他更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的人看到。这是一部原本为大银幕而生的影片。这意味着,影片在制作层面的所有技术参数都是按院线标准来完成的,而小屏播放的话整体效果一定会打折扣。
“这片子十年了,就像长征一样,我觉得此时此刻在优酷上线是最好的结果。首先,(投资人)投了这么多电影终于有机会可以回收了。电影始终摆脱不了商品属性,这里还有一个基本的电影伦理和职业道德在。”李霄峰说,“另外,无论线上还是线下,总得给这个片子一个露头的机会。(团队)这么多人,三个编剧,我们还有这么棒的作曲家,还有摄影、美术,这么好的演员……但是说白了,一个导演能在多大程度上控制片子的命运?”
李霄峰告诉界面文娱,影片投资的3/4都花在了制作上,这也是他感到骄傲的地方。其中,为《灰烬重生》作曲的Simon John Fisher是英国著名作曲家,曾经为《卡拉瓦乔》、《蓝》等经典影片配乐。可惜的是,网络用户目前无法享受到跟影院媲美的视听效果。
“徐峰跟余莹莹告别那场戏的音乐,那个是重低音、低频,而且是慢慢起来的,咚咚~咚咚~咚咚……这种就算是你们家电视很好,依然也挺难(完全)听到,所以我觉得没办法,更不用说手机了。你只能听到最表面的那一层。”
他认为线上放映对于电影最大的影响就是在技术端,“我觉得我们不能够忽视技术,因为技没有技术哪来的电影,没有技术它内在的很多的视听方面的力量释放不出来。”
李霄峰也说,自己对于上不上院线没有执念,不过等疫情结束之后还是有机会能上大银幕。“大家等疫情结束,老老实实,如果你愿意来看,我可以在小西天一号厅(给大家放)。我愿意在那你看一下,感受一下这个电影在大银幕上到底是什么样的。外界总是对我有一种误会,认为我是一个表达型的(导演)。其实我在制作上的较真,远远比我在剧本上较真要多得多,真的。”
马媛媛告诉界面文娱,影院开门之后再看,可能会选几个重要城市,给这部片子的重度粉丝和支持者做一些放映活动。“我认为‘院转网’的真正含义是‘先网后院’,‘后院’是一个选择,线上也会给线下提供一些数据指引。并不是说线上发了之后,线下就没有机会了。不是这么一个简单粗暴的逻辑。”
除了技术参数之外,影片在“院转网”之后还会遇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观影人群的差异。国内互联网视频平台的用户与主流院线观众的重合度到底有多高?特别是当网络电影已经自成体系的时候,一部转至线上发行的中小成本独立制作的国产电影,能在多大程度上触达真正懂得欣赏的受众?这些问题并没有数据支撑的答案。
马媛媛和甘甜都关注了优酷用户的反馈。马媛媛表示,上线后观众的反应跟预期没有很大差别,口碑呈两极化。“有的观众静下心来看,懂得导演的手法,就会认为它很特别;有的则会觉得有些挑战,觉得台词少,镜头有些跳跃之类的。”在甘甜的观察中,虽然有些观众认为片子跟自己最初的预想有差别,但是他们还是继续看下去了,“这是一个很神奇的事情,对于看下去的观众来说,这个电影的有些东西一定会留在他们心里。”
李霄峰并没有特别去关注这些。“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所有电影都是这样。我并不急于把自己镌刻在电影史的墙壁上。电影的生命也并不仅仅在银幕上的这一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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