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牛仔》:你是否还记得 那个站在禁烟标志下抽烟的牛仔

澎湃新闻 2020-06-03 07:11 大字

原创 深焦DeepFocus 深焦DeepFocus

在《阿基拉》席卷全球之后的上世纪九十年代,逐渐受到世界关注的日本动画,又进入了一个集中创作期,在后五年里,犹以现象级的《攻壳机动队》和《新世纪福音战士》最负盛名,而给这个诞生了巅峰作品的日本动画时代画上句号的,是被称作20世纪末最后一部经典动画的《星际牛仔》,这部于1998年播出,融合了太空、犯罪、西部、动作等各类型的经典SF科幻作品,如今已经迎来了它二十周年的纪念日。虽称纪念,倒也并没有多日不见而激动感怀的夸张之情,因为它实在太过经典,经典到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人提到它,想到它,甚至夸张地说,几乎隔三差五,你就能从那些日本动画营销号,或者各类热门动画博主的作品推荐清单中,看到对它的安利,把它介绍给那些充满热情而想要认真看作品的新动画迷,也似乎成了一众老动画迷之间的共识和常情。没错,借用一堆俗话,如果有什么“不看不能称作动画迷”“不看人生不完整”的日本动画排行榜单,《星际牛仔》一定是那种能挺进top5的作品。也正因为它的经典,才值得我们反复的讨论和欣赏,而纪念经典的最佳方式,当然是我们一起,重温它的魅力。

文 | 阿酱点蚊香

编 | 萬桑何

《星际牛仔》的故事背景设定在2071年的近未来,随着类似于某种空间跳跃技术的实现,人类的活动开始覆盖到太阳系,但因为种种原因,这种技术的差错炸毁了月球,所形成的大量碎片殃及了地球,造成了空前的灾难。大部分存活下来的人们逃离地球,在太阳系的各处定居,就像二战过后的那段时间,疲弱的国家政府无力监管社会,治安问题一片糟糕,活跃于星际的犯罪者层出不穷,逍遥法外,为了应对这样的难堪局面,权力机关开始合法化个人抓捕通缉罪犯并换取奖金的行动,由此诞生了“赏金猎人”这一特殊职业,故事的主角们,正是这样一群穿梭在太空里追击通缉犯的赏金猎人。

以太空作为故事舞台的基本设定,在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的日本动画界,并不令人陌生,从同年大热的《宇宙战舰大和号》和《高达0079》,到80年代的《超时空要塞》和《银河英雄传》,以及90年代被称为Otaku三大神作之一的《机动战舰》,这些日本动画迷中耳熟能详的经典作品,都可算是留名动画史的科幻作品。

事实上,在经历了诞生自冷战军备竞争意识下的《星球大战》带来的全球科幻狂潮过后,太空,这个人类戏剧史上新生的舞台形象,开始得到了创作者和观众之间更为广泛的瞩目,它的深邃和神秘,承载着人类的想象极限。人们不再满足于地心引力的物理束缚,而意图在更为广袤自由的空间里,开展更加广阔恢弘的故事,火星、太阳系、甚至银河系,都成为了各个故事中角色们的涉足之地。

不过,无论舞台如何演化和夸张,我们都能从上述的代表作品中发现,人类这个物种本身,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大的改变。人类之间的斗争,权力也好、资源也罢,其中所潜在的宿命和反抗,仍脱离不了400年前由莎士比亚所定下的戏剧基调,不如说,在行星级规模的筹划调控下,更加突出了故事的戏剧效应。

科幻小说界把这类作品统称为 “太空歌剧”——舞台的改变不过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延伸,其本质上,还是基于歌剧形式的演出,人与人的恩怨情仇、特别是涉及到国与国的权利角逐,仍旧是最为常见的主题,强烈涉入的政治元素,俯视苍生的上帝视角,也常常就是这类故事的叙事特色。

宇宙级的宏观叙事制造的史诗感超乎想象,再没有什么比伴随着行星陨落和星系崩坏的奇观更加令人感到视觉震撼的场景了,康德的古典主义,在美学的形式上似乎走到了头,奇观的背后也仅剩观者的疲劳和空虚,社会视角下的人类轨迹,正如马克思所预言的那般,在向外开采的道路上没有尽头,被使命和社会所绑架的集体意义上的人,也恰是宏观叙事不可避免的窠臼。

所以在《星球大战》的科幻热潮之外,还潜藏着《银翼杀手》引起的暗流涌动,后者把“向外”推进的社会人,转向了“向内”追问的个体人-——九十年代中期诞生的现象级神作,《攻壳机动队》和《新世纪福音战士》,也正是这暗流推动下的完美代表,这两部作品,都各自把角色和观众逼到了自我认知的绝路,在这段时间里,弗洛伊德式的自我探索终于取代了马克思式的宏观结构。

在动画界诞生的这种新的戏剧视角下,基于角色个性的情绪制造取代了故事结构的古典地位,成为了作品表现的中心——深受《银翼杀手》美学风格影响的渡边信一郎,给《星际牛仔》定下的创作格调,就来自于这种以人物情绪制造为导向的审美意识,毕竟,隶属于亚文化的日本动画,比起不得不重视艺术的教育功能和认知功能的主流文化,在更加纯粹的艺术的审美功能上,拥有更多地创作需求和表现空间,而不必背负上这之外的那些思想负担。

渡边信一郎

而音乐,总是最有效的情绪引导剂,几乎没人会反对这个观点,从小就喜爱大卫·鲍伊、YMO、Flying Lotus等前卫音乐人的音乐发烧友渡边信一郎更是如此坚信。在与河森正治一起成功导演重视音乐元素的《超时空要塞Plus》之后,渡边便着手计划着一部几乎完全由音乐主导审美意象的作品,音乐制作人依旧是合作过《超时空要塞Plus》的菅野洋子,当时的她也已经因为《攻壳机动队》的音乐制作而闻名业界。

按渡边导演的说法,动画不比真人影视的直接感染力,需要比一般的影片投入更多的音效与音乐来渲染效果,而当时的动画界,配乐都是流水线作品,模式固定化,应用教条化,完全满足不了喜欢外国影视原声的自己,对渡边自身而言,没有优秀音乐的作品,就像是“没有肉的青椒肉丝”一般索然无味,所以为了音乐上的自由,干脆放开了要求,请专业的音乐制作人出马,导演自己更是独揽了所有选曲事宜,据他本人回忆,连画分镜时也是边听着喜欢的音乐边想着其中的意象,于是这部音乐先行的《星际牛仔》,就在渡边导演包揽音乐监制的执着下慢慢成型了。

菅野洋子

毫无疑问,音乐是《星际牛仔》的灵魂。当年为了从流水线的动画音乐制造中脱离出来,而进行更为自由当然也更有价值的音乐创作,被渡边导演委以重任的菅野洋子,还特地和朋友们组成了临时乐队The Seatbelts,以方便全面称心的作曲编曲。

最终,在导演和这群音乐家们的共同探索下,定下了波普爵士(Bebop)作为整部作品的音乐基调,然后也顺势定下了作品名《Cowboy Bebop》,也就是《星际牛仔》原片名,Bebop也正是作品中主人公一行人所驾驶的宇宙飞船,可见音乐在作品中的绝对地位。而TV版片头曲Tank!,就是一首典型的波普爵士风乐曲,调性兼具动态感和强烈的节奏感,鼓点的嘈杂,小号的喧闹,搭配极简主义的视觉元素,极具冲击力,所以比起《星际牛仔》的翻译,其实《爵士牛仔》的译法才更合实义。

如导演所言,音乐的元素充满了整个作品,柔和的钢琴曲伴奏,忧伤的布鲁斯蓝调,充满回忆气息的口风琴独奏,几乎每一集都围绕着由音乐引导的一种情绪而创作,甚至每一集的标题,都是渡边本人音乐情调的展现,比如第10集的标题Bohemian Rhapsody,也就是皇后乐队的波西米亚狂想曲,或者第11集的My Funny Valentine,来自于上世纪30年代的爵士大师Chet Baker的一首演奏曲,抑或是第24集的Hard Luck Woman,直接取名自Kiss乐队所创作的歌曲名,音乐品味的丰富和豪华超出想象。作为片尾曲的The Real Folk Blues,在吉他和贝斯的交叉演奏间,暗示着牛仔史派克那段永留心底的情感过往,更是让人沉迷其间,回味无穷。

《星际牛仔》的角色塑造,也少不了爵士乐的渲染。好赌的菲亚,性感火辣,却危险强悍,爵士乐的轻佻,是她在人群中掩盖自己的面具,但终究藏不住内在的脆弱和孤独,所幸遇见的那俩男人,都还算厚道,虽然也都心事重重,至少工作上,也还算得上可靠,多多少少,也受了他们一些照顾;络腮胡大叔杰特,Bebop的船长兼机械师担当,本人就是一个纯正的爵士乐迷,外表看似高大粗犷,内在却是细腻精致,厨艺、盆栽、读书、音乐,兴趣涉猎广泛,妥妥的善解人意家庭煮夫,谁都看不出他当年叱咤风云的警察生涯,然而就是这么个堪称完美的男人,也有不愿言说的情感往事,爵士乐的温柔,是他的专属;爱德,拥有男孩名字的13岁女孩,全剧难得的可爱属性担当,同时也几乎是剧中最厉害的星际骇客,性格异常开朗,无拘无束,整个荷尔蒙过剩的飞船上难得的清新剂,而据访谈所知,爱德的设定,来源自菅野洋子在音乐制作室一边作曲一边四处晃悠的悠闲形象,渡边导演据此,设计出了这位整日在地上滚来滚去,如猫般轻盈的角色,动作形变的夸张可爱,甚至有种美国动画的喜剧效果,精准诠释了爵士乐的俏皮,她和“宇宙柯基”艾因一块,成为了Bebop飞船上吉祥物般的存在。

最迷人的角色,当属我们的主人公史派克,他就是波普爵士的化身,平日里散漫慵懒,正经时刻干练潇洒,时不时的吊儿郎当打趣幽默,也并不妨碍他的身手矫健功夫灵活,拳脚枪械飞船汽车,该上手的时候毫不含糊,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财运,总是在最后关头放飞到手的猎物。剧中几乎所有让观众高呼过瘾的高质量打斗场面,都献给了史派克的中国功夫,融合了截拳道和柔道的招式设计,帅气十足。剧场版《天国之扉》里,那几段出自原画之神中村丰之手的Boss对决戏,动作节奏真实精准,运镜流畅一气呵成,更是原画迷们所津津乐道的神级作画素材。

作为日本动画史上的经典角色,史派克的人物形象,个性鲜明,不落俗套。一方面,如前文所述,虽身处宇宙舞台,但背景上摒去了太空歌剧中角色的宏大和严肃,伴随史派克的背景乐,没有交响乐的恢弘气势,而是随性中带着成熟的爵士曲调,有时任性,有时正经;另一方面,在史派克吊儿郎当的背后,却潜藏着他为了心爱的女人,顽固和偏执的一面,如同传统日式剑戟片和黑道片中,高仓健和松田优作塑造的那一类柔情硬汉形象;除此之外,也糅合了那类玩世不恭的浪子形象,像是《鲁邦三世》中的鲁邦,以及《城市猎人》中的冴羽獠,能看得出渡边导演从这类带有明显“浪荡子”情结的角色中,亦汲取了不少灵感——这样一个集柔情、冷酷、幽默、散漫和执著于一身,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经典人物形象,可以说,成为了业界创作中一个新的角色模板,不知道同为SF科幻剧的《银魂》主人公坂田银时的人物设定,是否也受过其影响,这当然是笔者的一个有趣猜想和对比。

虽然渡边作为《银翼杀手》的忠实粉丝,一直为业界所熟知,(2017年还在华纳为宣传《银翼杀手2049》的应邀下,携手一众业界大咖,完成了动画短片《银翼杀手Black out 2022》,再一次让国内外的动画迷们见识到了日本动画的巅峰实力),但他真正所钟爱的,却不是其中那些折磨主人公意志的哲思问题,以及由此而立的深邃的故事内核。如前所言,让渡边臣服并从中所汲取的,是影片极具风格化的审美意识,这种意识在渡边所爱的音乐渲染下,化作为了《星际牛仔》的潇洒、幽默、慵懒和成熟,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某种微醺的感伤情怀,或是来自于角色们各自不愿提起的往事,或是几乎在每次狩猎无获之后的无可奈何,单元剧的小小幽默终究是一时,掩盖不了潜藏在音乐中的宿命结局。

按渡边自己的说法,主线故事和一部分审美风格的设定,也受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电影的不少影响,毕竟,除了对《银翼杀手》的痴迷,他和当时很多业界同僚一样,也同时是一个香港动作片的爱好者,弹弹见血的枪战,拳拳到肉的打斗,就是最好的的证明,最终话里,被枪声惊动而四散飞舞的白鸽,甚至致敬了吴宇森电影中的经典场景。这些本来与残酷和暴力挂钩的港片元素,在爵士调性的装点下,倒是凝聚出一种独特的昏暗美感,搭配上或温柔或烦恼,或冷漠或深情的人物台词,如独坐酒吧街头,撩拨琴弦轻吼,微醺中带着一丝兴奋,浪漫到极致。

这种倚靠“人物驱动”和“情绪驱动”的故事所引发的观影情感体验,是倚靠“情节驱动”的古典太空歌剧所无法提供的,后者的宏大和力量,与前者的微妙和复杂,分别建立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叙事模式上。于是专注于审美塑形的《星际牛仔》,主线故事倒也简单明了,没有那些压抑自我的形而上追问,也更没有那些太空歌剧所喜爱的权利斗争,“脱离组织之后的赏金猎人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们的主人公斯派克,在告别了朋友之后,为了所爱女人的死亡,最终走上了复仇的尽头,刀枪碰撞之间,干掉了宿敌,也消亡了自己”,你看,活脱脱一出“英雄为美人,复仇而殒命”的上世纪通俗港片戏码。可那又怎样,在《星际牛仔》里,情节位居次要,情调才是王道,摄影造型的打磨、画面构图的精炼,也统统得为爵士的情调服务,“动画赋予的生命”,少不了音乐引导的情绪,《星际牛仔》的观众们所喜欢的,也正是牛仔们敲鼓吹号的潇洒闲情,谁都希望这群太阳系最厉害的赏金猎人,继续驾驶着Bebop,穿梭于星际,吵闹永不停。

可谁也不会想到,渡边信一郎终是下了狠心,“拆散”了队伍,“赐死”了人物,跳动的爵士音符,也终被鲜血凝固,我们的主人公史派克,终究舍弃了牛仔的道路,那个执着于过往的偏执狂,才是他的最终归宿,比起旧日往事的浓雾,“梦醒后的现实”才是最大的束缚,“并不是去送死,我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说不清这是幼稚还是成熟,抑或是自我安慰的骗术。总之,那个怎么都不能和自己和解的史派克,告别朋友后,离开了我们。好在,他并不孤独,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我们永远都会记得史派克倒下瞬间的帅气十足。至少,回忆永留心底,怀念不会结束。See you,Cowboy,see you,Bebop。我们,适时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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