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地说 《小丑》在威尼斯爆了

澎湃新闻 2019-09-02 10:08 大字

原创: 深焦DeepFocus 文 | 车小爷、Stevie(发自威尼斯)

2019年威尼斯电影节的第四天,电影节的第一个小高潮——首映之前就盛传有“奥斯卡相”的《星际探索》和《婚姻故事》过后,不论世界各地的粉丝,还是丽都岛上的电影记者,都格外期待这一天早上8点30分开画的那一部主竞赛影片——《小丑》。

作为欧洲三大电影节里最“接地气”的一个,威尼斯主竞赛有类型片入围并不奇怪,但不得不说,一部漫改背景的DC电影宣布入围,总还是有些令人诧异。但稍微了解过《小丑》之后,一切又显得顺理成章。当然,起初人们对华纳兄弟选择《宿醉》导演托德·菲利普斯执导《小丑》心存疑虑,多伦多主席拜利和威尼斯主席巴贝拉的双重背书,至多也只与DC近些年的糟糕表现堪堪抗衡(别忘了《自杀小队》给心怀热望的粉丝们带来的伤害)。

但人们还是勇敢地对这部电影燃起了希望,影迷们能轻易从预告片里看出《出租车司机》和《喜剧之王》的蛛丝马迹,而比风格化的影像和对经典致敬更夺人眼球的,是哥谭市新“小丑”——华金·菲尼克斯。(又译杰昆·菲尼克斯,本文使用音译名华金·菲尼克斯)

而DC这次终于没让翘首期待的一众影迷失望。虽然已有《黑豹》首次提名奥斯卡最佳影片,但作为首部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漫改超英电影,《小丑》依旧为此类电影书写了新的篇章。托德·菲利普斯在《小丑》中呈现出黑暗、偏执与疯狂的气质,虽说在传统超英片中谈不上绝无仅有,却在菲尼克斯的表演、劳伦斯·谢尔的摄影以及希尔杜·古纳多蒂尔(《切尔诺贝利》)的配乐的完美配合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小丑》剧照

身为一部“漫画改编”作品,《小丑》却几乎讲了一个原创的故事,只是借用了DC漫画中小丑的形象以及哥谭市的舞台。电影并未使用流传最广的小丑起源故事,1988年的漫画《致命玩笑》中“糟糕的一天”,而是另起炉灶,塑造了一个每一天都如此糟糕的小丑。导演菲利普斯提到,拍摄《小丑》电影的初衷就是想在超英类型电影中尝试与不同的创作方式,疯狂又神秘的小丑无疑是打破类型边界的最佳选择。华金·菲尼克斯也提到,他曾想过对小丑的形象和性格进行分析概括,但最终决定塑造一个无法被常规定义、无法轻易辨认出的形象。

新小丑与《黑暗骑士》中希斯·莱杰的小丑有所不同,他从未想点火烧掉整个世界,而是真诚地想为这个世界带来欢笑。菲尼克斯的小丑一开始就是个小丑,打些零工,在街头转广告牌,在儿童医院陪伴孩子们。他不断告诉自己要对这个世界笑脸相迎,但他所身处的社会却并不在意他与他讨好般的笑脸,尽情地无情碾压着他瘦弱的身躯。他的梦想是做一名喜剧演员,疯狂崇拜着罗伯特·德尼罗所饰演的脱口秀主持人。但正如他的妈妈所说“做喜剧演员你起码需要好笑啊”,他的喜剧演员之梦最终成为了压垮这个努力搞笑却只会被认作怪胎的小丑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丑》电影放弃了从漫画中的小丑起源寻找灵感,转而回到了漫画小丑形象的起源,保罗·莱尼的《笑面人》。以屎尿屁喜剧《宿醉》出名的导演菲利普斯反而试图消解传统超英片中的娱乐性,将其打造成一部文本复杂、视听精准的“严肃”电影。导演将《小丑》形容为一场"slow burn",对刺激观众感官的暴力场景的使用慎之又慎,动作场景也并非漫画式的,而是用些许现实主义的笔触去描绘小丑的故事。《小丑》中不难看出《出租车司机》对其的影响,甚至找来德尼罗站在了小丑的对面。导演还提到,不只是《出租车司机》,他的灵感来源来自整个70年代后期的电影。

《小丑》更加特别的是其中强烈的现实指涉,尽管这是一部设定在20世纪80年代的年代戏。流行文化产品本应该是时代面貌的一面镜子,但对于近十年来流行文化中最重要的文化现象之一,漫改超英电影来说,对现实的映射往往被包裹在厚重的奇幻世界中,或是仅被制作团队当作装饰,存在于一些无关痛痒、浮于表面的桥段中。伴着法兰克·辛纳屈的歌声,《小丑》在哥谭市真实地还原了纽约布朗克斯在70年代末、80年代的氛围。但哥谭市中存在的种种问题,破败混乱、极端主义、阶级问题、群体性暴力行为,无一不令人联想到我们现在身处的奇怪世界。毋庸置疑的是,《小丑》建立在华金·菲尼克斯的出色表演上。尽管有希斯·莱杰的高山挡在面前,菲尼克斯并未胆怯,依旧在形体和精神上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借助《小丑》创作上的自由,塑造了一个全新的小丑形象。新的小丑形象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的笑容,菲尼克斯为小丑设计了几种不同的笑容,有因身体状况无法控制的笑,有试图融入社会的笑,也有最后发自肺腑的笑,但无一例外都病态扭曲,令人感到痛苦。为了找到这种痛苦的笑,并能在镜头前自然地展现出这种笑,菲尼克斯甚至要求导演对他的笑进行试镜。我们评价演员演技时,往往提到的都是或哭或喊的负面情绪,而《小丑》中的菲尼克斯,也许真的会笑上影帝宝座。

去年威尼斯主竞赛的《希斯特斯兄弟》里,华金·菲尼克斯还是一个胡子拉碴、五大三粗的西部杀手,《小丑》里的菲尼克斯,却一下子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脸上的软组织统统瘪下去,眼球深陷进空洞的眼眶里,脱掉上衣,清晰可见的肋骨像是随时都要一根一根刺破皮肤——每一任小丑无一例外地,都是这样阴郁的瘦子。

好莱坞演员们为戏像捏橡皮泥一样轻易改变自己的体型已经不是新鲜事,从一开始的克里斯蒂安·贝尔频频增肥减肥,后来加入队伍的马修·麦康纳与和他共演《达拉斯买家俱乐部》、后来也出演了《自杀小队》里DCEU版“小丑”的杰瑞德·莱托,菲尼克斯也不例外。

除了为贴合角色暴瘦,以方法派著称的菲尼克斯不止一次被狗仔们拍到,他满脸油彩、身着小丑的勃艮第外套在纽约街头神经质地狂奔,撞车镜头也不用替身,就那样直直撞向疾驶的出租车的挡风玻璃,然后滚下来摔在马路上。《小丑》工作照

华金·菲尼克斯却不是又一个那种典型的,可以放进“好莱坞敬业演员”专题的好素材,如果放在我们熟悉的国内娱乐文化语境里,他是个有“人设”奇特又完整得可疑的演员,又是个似乎被“下了降头”的名人。他的人生剧本,即使最大胆的公关公司,都不敢这么写。幸亏拿了一座戛纳影帝一座威尼斯影帝的菲尼克斯,从来没成为过聚光灯下的“明星”。他的“人设”,是文艺青年们趋之若鹜的那种,命运多舛的“疯子天才艺术家”。如果气质有声音的话,华金·菲尼克斯身上的“阴郁”“疯狂”“死亡”气质一定震耳欲聋。有点牵强地头脑风暴一下,和他“气味相投”的人们,似乎也逃不过这样的关键词。在媒体那里,他和1989年与他共演《温馨家族》的基努·里维斯命运相仿,媒体总是翻来覆去地炒着他们“命运悲惨”的这碗冷饭,但即使不用民科式行为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强行解释,一说到菲尼克斯的“阴郁”和他那些冰冷、绝望、边缘的角色,总是逃不开他的私人生活。《温馨家族》剧照(菲尼克斯和基努李维斯在图左)

华金·菲尼克斯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听起来很“俗套”,似乎所有传奇而破碎的天才们都有一个这样的背景故事:他的父母有五个漂亮又充满艺术天分的孩子,他们的名字分别叫River(河流)、Rain(雨)、Summer(夏天)、Liberty(自由),当然还有6岁就给自己起了新名字的华金——那个时候他的名字叫Leaf(叶子)。菲尼克斯一家

五个孩子的父母,后来追随一个叫“上帝之子”(Children of God)的邪教(八卦小报后来也对这些孩子在父母信教期间的遭遇进行了残酷的猜测,但因无法求证这里就不展开)。脱离邪教后在洛杉矶艰难度日,一度一家人住在一辆车里,而孩子们为了贴补家用成为了街头艺人。而到了两个孩子成功在好莱坞站稳脚跟,哥哥又因药物过量意外离世,打急救电话的正是弟弟华金,这段和急救人员的通话录音后来甚至被媒体曝光,对痛失亲人的华金又是二次伤害。童年华金·菲尼克斯和哥哥瑞凡·菲尼克斯

菲尼克斯的周遭似乎容易出现这样的人:与他惺惺相惜的同为大神级演员菲利普·西默·霍夫曼(他们在保罗·托马斯·安德森《大师》中的表演火花四溅,他们同获当年威尼斯影帝),霍夫曼拿到一座小金人,在2014年因药物过量过世。

和总是在戒瘾康复机构进进出出的霍夫曼一样,菲尼克斯2005年也因酗酒进了康复机构,彼时的他还说:“等等,但大麻我还是要抽的。”至今菲尼克斯还是没有戒酒,采访过他或是即将采访他的记者们踏进烟雾缭绕的酒店房间时,也毫不惊讶。霍夫曼和菲尼克斯在《大师》红毯

同为保罗·托马斯·安德森的御用演员,霍夫曼在早期学习表演的过程中一直被碰巧同姓达斯汀·霍夫曼的阴影笼罩——毕竟没有多少个叫“霍夫曼”的演员,而身边的人总是因此嘲笑他是“不会演戏的那个霍夫曼”。无独有偶,华金·菲尼克斯曾经也不是最闪耀的那个菲尼克斯。

在1989年《温馨家庭》成功之后,15岁的华金远离了聚光灯。而他的哥哥——相信所有人都还记得的《我自己的爱达荷》里的瑞凡·菲尼克斯,成为了影坛炸子鸡。瑞凡·菲尼克斯后来却也因药物过量去世,90年代时瑞凡的表演事业正如日中天,他的身故给人们带来的打击,和08年希斯·莱杰的离世对影坛的影响相似(而很巧的是,我们都记得希斯·莱杰最著名的角色是什么)。瑞凡·菲尼克斯

华金·菲尼克斯另一次和死亡的近距离接触,是他在高速公路上遭遇的一次车祸,翻车以后他被困在车里意识不清时听到一个德国人温和的声音在说“放松一点(Just relax)”——碰巧路过的沃纳·赫尔佐格救了他。沃纳·赫尔佐格

原本,这样一种被糟糕的原生家庭、酒精、药物、名利、过人的才华和敏感的人格,以及死亡重重包围的人生,很有可能走向另一条看客们再熟悉不过的路。

“疯子”菲尼克斯最著名的一次“行为艺术”,是他和好朋友卡西·阿弗莱克的《我仍在这里》(I”m still here: The Lost Year of Joaquin Phoenix)。2008年的秋天,菲尼克斯宣布“隐退”,从此不再做演员,开始了自己的嘻哈说唱事业,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很快,人们开始看到新闻里的他进行说唱巡演时甚至和台下的观众发生肢体冲突,在著名的脱口秀节目“莱特曼深夜秀”上语无伦次,人们怀疑他精神失常。《我仍在这里》剧照

两年后,《我仍在这里》出炉了,原来一切都是为了这部伪纪录片(mocumentary)做的准备。《我仍在这里》收到了两极评论,但毫无疑问的是,在虚构和真实暧昧的边界线上,人们在喋喋不休的菲尼克斯身上看到了天才和极度的自恋,也在影片中尚未“退休”、电影首映后回家路上的他身上看到了敏感、脆弱和落寞,这些不知真假的时刻组成了一个动态的、永远无法被确认的,也正是因此而迷人的华金·菲尼克斯。

《我仍在这里》可以被视作华金·菲尼克斯事业的分水岭,直到很久以后,人们还在怀疑这部电影只是为了掩饰他当年在节目上精神失常的而作出的拙劣补救。但实际上,如果我们这么想——“《我仍在这里》事件”前后两三年的他展现给公众的样子:混乱、暴戾、敏感、破碎,是不是和小丑很相似?这更加说明他可能是最适合出演这个角色的在世演员之一。《我仍在这里》海报

在《小丑》之前,影迷们已经对华金·菲尼克斯很熟悉,他是三大电影节常客,也斩获不少金球奖和奥斯卡提名。或许与他复杂的私人生活有关,又或许无关,他长于扮演情绪粒度高的角色,一种角色戏剧性强,状态不稳定,像随时会被引爆的炸弹,总是在情绪的两极游走,总是被酒精和药物控制,有的甚至杀人如麻。换言之,他最擅长的,正好也是所有演员们梦寐以求想要诠释的角色。

他凭借《大师》获得威尼斯影帝,又因《你从未在此》戛纳封帝。这两个给他带来艺术电影界极高荣耀的角色,很巧地,都是退役军人,一个进了邪教,一个做了杀手。这两个角色都经受着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折磨,都有不断闪回的糟糕童年。战后生活的巨大变化和战争与童年带来的创伤将他们置于焦灼、迷茫的人生困局里。《大师》《你从未在此》

Johnny Cash生前钦点菲尼克斯出演自己的传记电影《与歌同行》,故事聚焦Johnny Cash成长过程中,父亲和毒品、酒精对其人生产生的巨大影响。而后来格斯·凡·桑特以真人故事改编的《别担心,他不会走远的》里菲尼克斯饰演的主角也一样和酗酒问题缠斗许久。《与歌同行》《别担心,他不会走远的》

高情绪粒度的角色也并非只有暴烈激荡一种表现形式。《她》《性本恶》《无理之人》里的喜剧表演、精准的人物刻画细腻情绪表达,是这个演员的B面。《她》《性本恶》

和角色相似的生活经历并不通向伟大的表演,华金·菲尼克斯成功扮演的这些高戏剧性的角色,稍有差池就会过火继而流俗,表演需要计算,而这计算源于对生活和世界的洞察。菲尼克斯的表演是欲言又止的,因此生出了微妙的力量。

表演不断地给菲尼克斯带来痛苦。诠释角色的压力总是使他陷入巨大的焦虑,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汗流浃背,工作人员不得不不停地给他垫上纸巾,否则汗水会从戏服里滴下来。但他说:“这是一种纯粹的焦虑。我爱这种焦虑。”《大师》剧照

作为典型的方法派,进入一个角色时,他会彻底地抛弃自己和角色无关的生活,家人和朋友联系不到他,而拍摄结束之后,他又会陷入深深的被抛弃感中——被角色和故事抛弃,失去角色的时刻,他感到赤裸和无助。但他或许真的是为表演而生,这样不断重复的西绪福斯式痛苦,某种程度上,是世界对他的款待。所以人们很少为华金·菲尼克斯的表演感到惊讶,他演得好,是理所应当的。

和角色相似的生活经历并不通向伟大的表演,华金·菲尼克斯成功扮演的这些高戏剧性的角色,稍有差池就会过火继而流俗,表演需要计算,而这计算源于对生活和世界的洞察。前文说,原本这样复杂的人生会让人走向毁灭,但透过菲尼克斯的角色,我们可以看到他作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对世界的理解,表演的纯粹让世界的不怀好意统统转向,于是他的表演是欲言又止的,生出了微妙的力量。《小丑》剧照

华金·菲尼克斯一直期待一个小丑这样的角色,期待一场了不起的角色与烟火凡尘的真实搏斗,当被问到如何看待来自漫画粉丝的期待,他说:“这我真他妈的不在乎。”他拒绝和粉丝合影,公开叫板奥斯卡,从来不看自己的电影,即使面对记者也忍不住满口“f-word”,烟酒不离,他自恋,他也衰弱,他有多天才就有多疯狂,他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演员之一。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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