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李安、马云为什么都迷江南评弹
江南是什么样的?江南是金陵的风,是西湖的月,是苏州的园林和雨,听一曲评弹,我们便仿佛来到了江南。
评弹是江南声音的名片,是江南人生活的一种方式,就连金庸、李安、马云都是它的粉丝。
在文化论坛《大家说》上,上海评弹团团长高博文(左)边说边唱
评弹为什么让人迷恋?日前,在文化论坛《大家说》上,上海评弹团团长高博文边说边唱,与在场观众说起了评弹的前世今生,寻起了江南。
评弹的根在水乡和古镇
评弹是一门曲艺艺术,在江南家喻户晓。
我们有时候会把戏曲和曲艺混淆。戏曲是演戏一人一角,穿上戏中人物的服装,男就是男,女就是女,老就是老,少就是少。评弹是曲艺,相声、滑稽都是曲艺,我讲故事,我也演角色,但是我不会装胡子、穿服装扮女的,还是本色演员,跳进跳出一人多角。
评弹是“说书”,大家对北方评书比较熟悉,我们异曲同工。说书就是讲故事,中国很早就有讲故事这个行当,是专业性、营业性的演出。
明末清初出了一个大家叫柳敬亭,是他把说书从室外(撂地)带到室内,到书场里面卖票,所以以前茶馆书场后面有一块扁叫“敬亭遗风”。
评弹因地制宜,演出场地多是水乡、古镇、河道、码头,乌镇、朱家角、同里、周庄、西塘,这些古镇数百年来都是评弹的演出阵地。所以评弹演员很奇怪,今天我们离开上海到外地演出还叫“出码头”,因为去朱家角、周庄必须坐船,演员之间见面就问,你下一个码头在什么地方,成为习惯了。
过去的码头、古镇不像现在有那么多娱乐方式,最基本的文艺生活就是听评弹。每一个小镇有一两家茶楼书场,一年四季全天候营业,除夕休息。观众大多数是镇上的人物,有知识、有文化、有资历,在书场里包一个位置,有名望的人会坐状元台,其他位子错落有致,有的人喜欢坐后面,因为这是听觉艺术。
当时的码头、古镇信息都比较闭塞,没有报纸、广播、电台,从上海去的先生就带去很多上海最时尚、流行、时髦的信息。评弹是讲故事,但也不完全是讲故事,可以穿插各种各样的东西,讲到服装了,说现在流行女子穿旗袍,面料怎么样,新款式如何,讲到看电影,说现在流行哪几部好莱坞大片,讲到发型,说女人烫头发是什么样。当时的评弹演员除了传播艺术,还是时尚信息、实政信息的传播者。
外地人也能听懂评弹
最近评弹到东北演出,很多人问我,东北人听得懂吗?我说听得懂是什么概念?我去看歌剧也听不懂,但文化是相通的,语言可以打字幕,歌剧唱英语你照样听,你会被他的表演、声腔、情绪代入,语言虽然是障碍,但不是不可跨过的障碍。
去日本演出,我演过一段杨贵妃马嵬坡自尽,演到唐明皇掩面悲泣时,很多日本女观众在擦眼泪,这说明她们走到了你要表达的境界中。所以,语言不是问题。
乾隆六下江南,对评弹情有独钟。乾隆肯定听不懂,但很喜欢,这是历史上确有记载的事情。
话说乾隆在苏州观前街游走,一个场合里有百来个人,一人(王周士)在台上边说边唱,下面人屏气凝神,时不时哄堂大笑,闭着眼睛打拍子。乾隆把他叫到下塌的沧浪亭叙说一番,边上有翻译,这个故事说是他、唱是他、角色表演也是他。他讲到英雄豪杰被官府冤屈要斩首,其他英雄要救他,人还没到,刀刚往下落,说到这里,时间就到了,如果想知道结果,明天接着说。他还讲到张生和莺莺见面,张生一推门进去,两个人见面了吗,见面怎么样,明天再说……
乾隆被悬念吸引了,把王周士招到北京连说了一个礼拜。王周士说,跪着不会说,得坐着,就给了一个蒲团,他在蒲团上说了几天。乾隆很开心,封了他七品官衔。
王周士很有脑子,过去艺人受轻视,他就在说书场子外面挂了一个牌子“御前弹唱”,利用名声建立了第一个评弹艺人行业性组织“光裕社”,想把评弹艺术传于后代。教书是先生,律师是先生,说书也是先生,清朝乾隆年间开始,评弹名声大震。
评弹是江南人的生活方式
评弹演员有一位,也有两位,所谓单档、双档,一般双档比较多。琵琶和三弦是固有乐器。
评弹的标准设置是一桌二椅,椅子是高椅,有一个踏脚,因为我们坐在那里唱要提气,桌子一般是“半桌”,所谓八仙桌的一半。
这个半桌是有来历的。有一出戏《赵氏孤儿》,里面有一个奸臣叫屠岸贾,屠岸贾迫害赵家,老百姓群情激愤,有一位说书艺人讲到这个事,屠岸贾一听含沙射影,提起宝剑要杀掉他,这个说书先生还算灵活,宝剑最终劈到了桌子上,八仙桌被劈成两半,从今往后,说书先生用的桌子就是半桌——八仙桌的一半。
《高博文说繁花》剧照
评弹和江南音乐其实是相通的。早年,《天涯歌女》《四季歌》等电影歌曲都吸收了评弹音乐作为音乐元素。近几年很多重大外事活动,中国元素、江南元素、上海元素,用什么来体现?大家不约而同会想到评弹。所以2014年上海亚信峰会,我唱了《四季歌》,大家觉得很像江南,代入感很强。
为什么大家特别喜欢江南,而且喜欢到骨子里?很多朋友一到江南,好像什么事都不想干,吃一点小吃特别放松,因为江南真的好。
江南是福地,历朝历代出的文人最多,科举状元38%左右出在大江南地区。人读书读多了,就希望生活品质上有追究,在文化上有追究。另外,江南一年四季物产丰富,人在温饱之后也会追求生活品质、艺术享受,江南人下午时段需要休息,所以诞生了很多茶楼。他们每天到场子里包一个位子,说说家常,说说子女,讲讲生活,说说养生,特别开心。
有时候我去杭州演出,这些老年人会包一个车来看你。所以我一直跟青年演员说,你们要好好在艺术上用工,你们是在做功德,这些老婆婆、老听客每天听你讲,开心渡过下午,是很有意义的事。怎么把老年人精神生活建设好,评弹起了很大功劳,对社会稳定起了很大作用。
评弹能够生在江南、长在江南,是我们的幸运。它深入地扎根到江南,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书场就是一个小社会
大家以前欣赏评弹多是在书场,书场是小社会,评弹演员在台上讲的故事也是一个社会。
比如我讲《珍珠塔》,《珍珠塔》是讲人情世故,穷和富,有人有情怀,有人心肠硬,就是分析社会中形形色色的人。我的叙述中有艺术的体现,评论中有对正确观念的肯定,对不好观念的鞭挞。所以所有的评弹,包括我们的戏曲,都是中华传统美德的体现。
过去人读书到一定程度就不读了,因为生活条件不怎么样,但还要学人情世故、待人接物,听书不是高消费,就来听书了。书场就是一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关系、矛盾怎么处理,事情如何做得圆满——听书会影响到他的人生。
评弹都是通过具体故事告诉你,对人谦和、做人诚信、孝顺父母、弟兄姐妹谦让,大家潜移默化觉得做人应该是这样。
有时候去北方、去港澳台、去国外演出,我们会碰到一些观众,他会说,我一直听评弹,我爷爷也会听评弹,讲到这个时,他眼睛里的光泽是很幸福、很自豪、很念旧的。为什么?我顺带讲一下评弹到了上海之后的辉煌经历。
上海开埠之后,经济发展了,对文化的需求越来越大。当时移民到上海,不像今天天南海北都有,只有几部分,一个是江浙两省(苏、锡、常、杭、嘉、湖)过来的,苏州话和上海话区别不大,大家都能听懂,评弹对剧场的要求又不复杂,所以迅速走入了上海。
当时南京路最热闹,很多评弹书场就开在大马路上,现在的新世界百货过去是“西藏书场”,现在的梅陇镇伊势丹过去叫“静园书场”。今天三排五座七座是我家包的,我没时间听,我就让邻居去听。很多人在书场包位子,包位子不需要很多钱,但也需要一定花销。所以很多人讲起他祖上包位子,潜台词是他出自殷实家庭,还是知书达理有文化的家庭,没有一点文化,评弹他听不懂也不会感兴趣——这两个方面信息告诉你,他来自一个很幸福的家庭。
一人多角考验演员功力
评弹是比较能让人心静下来的艺术,它的形式不是很丰富,不讲究声光电,它是安静的,慢悠悠的。
我前年在团里有一个小书场,每个礼拜都有一个外国人来听,书场来外国人是很奇怪的,毕竟听不懂。来了三周后他跟我交流,他是德国驻上海总领馆一个文化官员,对中国传统文化很感兴趣,尤其是江南文化,听了评弹觉得很好玩。
他说,你们的唱腔好听,你今天表演的时候演了6个角色,欧洲没有这种表演形式。我很奇怪,他怎么知道是6个角色?
评弹把这个叫“一人多角”,评弹演员跳进跳出,忽而代表说书人,忽而代表观众,忽而代表第三方评判,像电影3D一样,变化很大。
比如,传统书里面有一种老员外,老员外叫一个18岁丫鬟,这两个角色怎么演?我们没有换衣服,就是长衫,角色的变化就靠评弹演员表情、眼神、声音、肢体的少许变化来体现。评弹演员一般是坐着说书,在方寸之间稍微走走,老爷叫丫鬟,丫鬟问老爷你叫我干什么,评弹演员一会老爷捋髯的动作,一会是小姑娘的兰花指,这个转换是很自然的。评弹当中有小生、花旦,就像唱戏一样,评弹演员一人多角是没有间隙的,特别考验功力。
后来,这位德国官员邀请我们去汉堡参加汉堡艺术节,提出了一个要求,多演一点角色,我就演了8个角色。
他还带了很多中国传统戏曲音乐,邀请朋友来家里听,问他们对哪一种艺术感兴趣、哪一种艺术可以欣赏,绝大多数朋友都说评弹。评弹、戏曲他们都听不懂,但只有放评弹的时候,他们说了三个字,不讨厌。大家讲讲话,喝咖啡,小声交流,评弹放在边上不讨厌。所以好多人喜欢听评弹,肯定不单是听语言、听故事情境,听的是其中的内涵。
那些喜欢听评弹的名人们
江南地域以外很多人喜欢听评弹。
我举一个例子,我们的大元帅叶剑英。叶剑英是广东人,对评弹情有独钟。每年到江南或者邀请评弹演员去北京,叶剑英会唱,会把唱腔记住。有一个笑话,他住在锦江饭店请我们老艺术家交流,老艺术家就去了,我们演员最怕早上唱,因为没有开嗓,评弹曲调比较自由,可以往上唱也可以往下唱,没有开嗓子,老先生比较保守,叶剑英一听,你这个不对,应该往上走……他是非常懂行的知音,所以评弹虽然出在江南,其实影响很深远。
陈云也是老一辈革命家。他六岁就开始听评弹,茶馆说故事他就去听听,小孩子吃吃东西,一听就会了。他一直听到生命最后一刻,91岁去世。去世的时候,他夫人写了一封信感谢评弹界,感谢评弹对他身体健康的帮助。
听评弹的老年人70岁不稀奇,还有80岁、90岁的。评弹的演唱、说表都比较松弛,听了以后人很放松,人在身体放松的状态下不容易得病。所以前一段时间,中国一个研究长寿健康的协会专门来江南了解评弹对养生方面的益处,今年总结了一个报告,功效很多。
还有一点,陈云纪念馆的专家们研究陈云的革命思想,觉得他的政治风格、政治智慧,跟评弹是有关系的。
听过书你会知道,一部书讲的是一个小社会、一个事件或几个事件的成功或失败,不单讲故事,还会做评判,这个评判不是单方面的,主人公评判、当事方评判、对立方评判……所以听评弹的大多数人做事会有理性分析,分析可为、不可为、马上为、等会为、不能为,陈云同志走上革命道路,掌舵精准,评弹在他的思想中肯定起了一定作用。
金庸先生是武侠小说大家。他是海宁人,海宁在评弹的流行范围内,他也经常听评弹。后来我们到香港演出,他和夫人自己买票来听评弹。他说听评弹是他从小的爱好,他的武侠小说中很多人物构造、情节制造、悬念设置、矛盾纠葛,从评弹当中借鉴了不少。我们说,你也回馈一下评弹,他便把《雪山飞狐》的版权给了我们,象征性地收了1元版权费。
《色·戒》剧照
还有李安导演。我在他的《色·戒》中有一小段评弹客串,这个电影中的评弹运用和其他老电影完全不同。
电影中有一段情景,两个人(易先生、王佳芝)相处一室,各有想法,嘴上讲的话是敷衍,心里想的通过什么讲出来?通过我们两个人唱,我们唱的是《密室相会》,李安导演亲自改了词,把他们肚子里的话唱出来。
四目相对默无声,这是一种假调唱法,里面有一个小颤音。我唱的时候,李安就说你表情太丰富了,电影镜头对着,你一定要自然,不能像唱戏,有意把这个范吊起来。我坐在那唱,梁朝伟走进来一坐,好像面无表情,但是在电影里一看,真好。
这一段只拍了一天,我很受益。这样一个大导演彬彬有礼,片子剪掉一点,他专门给你打电话,首映式看到会跟你打招呼,非常谦和。
还有一位是马云。马云的母亲是评弹演员,他母亲说的书跟我的书一模一样,从师承来说我们还有一点关系,他父亲也是领导评弹演员的干部,所以他出自评弹家庭。我们不说马云的成功是评弹造就的,但他的成功,和评弹肯定有关系。他从小在评弹环境中成长,所以很会讲话。
这些成功人士对评弹感兴趣,绝对不会仅限于好听、好玩,肯定是能从这里获得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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